正登科(上)

四月维夏,暑气初升,在朝廷了结一桩谋逆大案后,盛京迎来了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节。

近二十年来国朝大行科举,频开恩科,今年的会试即将放榜。从三月十五到廿三,每考完一场,就有一千五百多份新卷子经过弥封、誊录、对读送到十五位同考官案头,上百名内外帘官、皂隶杂役全都忙得脚不沾地。

考官们阅了二十天的卷,四月十三填乙榜,四月十四填甲榜,晚间主考和同考官确定五经魁,四月十五辰时在贡院外墙张贴杏榜。十日之后,殿试在皇宫的奉天殿举行,次日金殿传胪,向天下宣布建丰二年整个大燕最出类拔萃的人才。

这天清晨,江蓠被窗外的鸟叫吵醒了,闭着眼伸手一模,身旁只剩了个枕头。

她顶着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爬起来,从帷幔间露出一张困倦的脸,打着哈欠唤来侍女:

“瑞香,几时了?”

“夫人,都辰时了,今儿放榜,咱们邻居都已经派人去贡院瞧了,您快起来吧!”

江蓠又倒了下去,窝进蚕丝被里,嘟囔:“我再睡会儿。”

昨晚楚青崖问她要不要赶早去看榜,她自认发挥不错,若是巴巴地跑到贡院和别人扎堆挤在一块儿,张头探脑地看,也显得太在意了,倒让人笑话。再则她一个女子,要是名次靠前,惹男学生不快,到时候吵起来也晦气,不如就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等官府的捷报帖子敲锣打鼓地送到跟前来,这样还能有个惊喜。

瑞香放下水盆,“哎呀夫人,您就一点都不急吗?一日之计在于晨,早上的运气是最好的……”

春燕也抱着晾干的衣物进了屋,瞥了眼床上,笑道:“老爷和夫人今日就要进城了,少夫人再赖着不起,家里可没个主事的,大人要上值到酉时才回来呢。”

这话精准地拿捏了江蓠,她示意春燕把衣服抱到床上来,揉着酸胀的腰,碎碎念:“狗官,要他何用……好姐姐,你换件高领衫子,就那件湖绿色绣蝴蝶纹的,配缃色妆花缎的褶裙。”

“夫人,这个天穿热,您不是爱穿襦裙吗?我都挂在衣桁上了。”瑞香插嘴。

江蓠觉得这小丫头跟了她大半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她上个月考完试,在家吃了睡睡了吃,高兴了就去国子监听课,无聊了就去酒肆听曲儿,养得整个人胖了五斤,楚青崖一回来就要粘着她,说抱着舒服,弄得她晚上更不安生了。

……穿轻薄的襦裙至少能露出三个狗啃的印子来,她自己都没眼看,更别说给柳夫人和楚少棠看了。

也就是上月初的事,楚丹璧生了对双胞胎,母女平安,江蓠准备的礼金翻倍,光往永州送礼就花掉了楚青崖一个半月的俸禄。月子还没坐完,楚家二老就听说儿媳妇要参加科举考试,商量着来京城住一段时日,指不定就双喜临门了呢?永州那边有卢翊照料,也没什幺不放心的。

作为穷乡僻壤的八品县丞,楚少棠以前只来过京城一次,就是和柳兰宫在白云居相识那会儿。六年前楚青崖从朔州调来京城当通判,不愿花家里的钱,拿辛辛苦苦存下来的四十两典了一套四间的房子,每日早出晚归,被上峰使唤得没个人样,实在不好意思把二老接来跟着他受累。如今他有了先帝恩赐的宅邸,手头比以前宽裕得多,父母来京城,是要好好孝顺的。

江蓠起了床,洗脸梳头,一早上带着两个大丫头指挥厨房置办酒菜、盯着小厮整理床铺,缺的物品就叫人上街买,宫里赐的瓷器古玩都搬到二老房里,还细心地吩咐下人:

“你们大人最近审案忙,书房乱得很,别让老爷夫人进去。”

风风火火地干了两个时辰的活儿,菜都烧好了,就是不见公婆的影儿,江蓠纳闷地又看了遍信,上头确是说缁衣卫接了他们午时之前到家。

这就奇怪了,人跑哪个旮旯角去了?总不能是半途被强盗给绑架了吧?

而且都大中午了,怎幺还没有报录官来府上送捷报帖?

……不会没中吧?!

不可能啊?!

会不会碰上哪个和她八字相克的阅卷官,认为她写得不好?

她策问按保稳的路数来写,但薛湛说过今年的阅卷官里有人喜欢别出心裁的?

……还有,她那道诗赋题,是不是写得太矫揉造作了?

江蓠脑子里一团乱,嘴巴微张,全身的血都冻成了冰,胸口喘不过气来,眼前也一阵阵地发黑,握茶杯的手都抖了:“春燕,扶我上榻靠着,我有些站不住……”

“夫人,好事多磨,您别急啊!要不咱们去贡院看看?”

她带着哭腔道:“我不去,我不敢看……”

却说江蓠在府中六神无主,城东边的贡院又是另一种紧张的气氛。

辰时还不到,贡院外就被来看榜的学子书童堵得水泄不通,一条街全是密密麻麻的人,老也有,少也有,争相要看谁取了头名会元、谁是五经魁、谁侥幸排在最后一名上了榜。到了放榜时候,贡院终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打开大门,先是一队士兵护着官员们走出来,而后锣鼓喧天奏起乐,四个小吏将杏榜张贴在南院墙上,忙不迭溜了,生怕被亢奋的学子们挤成肉饼。

杏榜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要想凑上前从头看到尾,非得使个泥鳅功不可,还有滑头的小孩儿,识得几个字,收一钱银子专替挤不进去的人找姓名。太阳从树梢升到屋顶,有人欣喜若狂地大叫,有人失魂落魄地离开,还有人瘫在地上嚎哭起来,考生渐渐地散了一半。

巳时刚过,巷口驶来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一对富态的中年夫妻,作商人打扮,穿着丝绸衣裳。他俩也不叫驾车的侍卫去看,手挽手从人群里穿过,来到榜尾,擡头聚精会神地顺着一个个名字往前找。

旁边也有和他们一样的考生家眷,捋着胡须问:“这位贤兄,也来给儿子看榜啊,可中了?犬子不才,侥幸中了第三十三名。”

楚少棠和柳夫人看得出神,“嗯”了一声,互相搭话:“你看见了吗?”

“还没呢,再找找……”

原来那胡须先生沾沾自喜,见了谁都要问有没有考中,唯恐人家不知道他儿子榜上有名。他听见人家没中,则假惺惺地宽慰两句,暗自鄙夷;听见人家中了,但没自己儿子名次高,则假笑两声,夸对方教子有方;可要是听见人家中了,名次比自己儿子更高,那就要说些扫兴的话,诸如“我听说去年有个会试排名靠前的贡士被楚阁老发现作弊,流放三千里了呢”。

杏榜共有一百五十四人,楚家夫妇认认真真扫到中间,过了半盏茶,还是没看到“江蓠”两个字。

“孩子能参加会试,已经很厉害了。”楚少棠看得眼睛累,拍拍妻子的肩膀安慰,“她又不像三郎那样读书读到十四岁,全靠自己学。”

柳夫人依旧伸着脖子,“可能还在前面呢……三郎说她判词比他刚当官时写得还好。”

旁边的胡须先生笑道:“恕我多嘴,读书的和当官的,写出来的东西可没法比,犬子在国子监里总被先生夸,可……”

“相公,你看那是不是!”柳夫人突然指着榜上的字叫道,“‘经魁’是什幺意思?阿蓠的名字前头有个‘经魁’!”

胡须先生的话音尴尬地停住了。

楚少棠“哎呀”一拍手,一蹦三尺高,手舞足蹈地大笑道:“真的是!中了!中了啊!这孩子真行,居然治的是《春秋》!《春秋》微言大义,可比《诗经》、《易经》要难,她经义题考了第一!我楚家真是双喜临门,哈哈哈,夫人,她考得比三郎好多了!是正着数第三个呀!”

胡须先生看那榜上的名次,用正楷清清楚楚地写着“第三名江蓠,直隶盛京府人”,他就像吃了颗没熟的杏儿似的,又酸又涩,非得吐颗扎嘴的杏核出来:

“我听说去年有个会试排名靠前的贡士被楚阁老发现作弊,流放三千里了呢。”

柳夫人这才正眼看他,“哦”了一声,“我们家孩子肯定不会。”

胡须先生又对楚少棠呵呵道:“小弟只是想起这事,没有要扫兴的意思。贤兄啊,你亲生儿子没考好,认养的却考了第三,实在是祖坟冒青烟,羡煞我也!”

楚少棠好脾气地拱手道:“同喜,同喜。中榜的是在下的儿媳,所以和我们不是一个姓。”

周围的喧哗顿时消停了,人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楚少棠又道:“鄙人姓楚,犬子不才,就是那个把去年会试排名靠前的作弊贡士流放三千里的官,弘德元年忝列进士出身。”

胡须先生呆了片刻,霎时出了一背冷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道:“小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擡起头来时,那夫妇俩已经走出丈远了。

嘈杂的议论不可避免地响了起来。

“……怎幺可能?女人能考这幺好?”

“好像是有个诰命夫人参加了会试……这姓江的考生就是她?!楚阁老才破了谋逆大案,会不会是陛下授意排的名?”

“《春秋》的经魁啊,没搞错吧?还排第三?”

柳夫人忍不住回头道:“你们怎幺敢胡乱揣测陛下?十五个同考官、两个主考官里都没有犬子,卷子也是糊名制,排名之前都不知道是谁写的,怎幺授意?”

话虽如此,叽叽喳喳的私语还是不绝于耳。

夫妇俩相视一眼,走回去。

这下马车旁的缁衣卫头大了,这俩要是和人家吵起来,那可不知要耽搁到什幺时辰,柳夫人吵架的功力可是比大人还深的,劝都劝不住!

他哀叹着把斗笠压低,徒劳地叫了一声:“老爷,夫人,少夫人正在家等着您二位呢!”

“不忙,我今儿非得和他们讲讲道理不可,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贡院外唇枪舌战的同时,刑部衙门也极为热闹。

楚青崖一大早画完卯,坐在值所里,叫杜蘅倒了杯茶,心不在焉地托着腮看邸抄,桌上的案卷都摆倒了。左侍郎进来问他南越人谋逆的结案书什幺时候送到大理寺复核,他满脑子在想自家夫人考了多少名,要不要悄悄溜去贡院看一眼,晚上爹娘来家吃什幺菜……

总之心思都飞了。

越等越焦急,他记得弘德元年自己考了倒数第三,礼部的报录人就那幺几个,挨家挨户送到他住的客栈都第二天傍晚了,那捷报帖子他一眼都没看,就叫小厮送回璧山了,家里倒是当宝贝一样收着,他爹还故意揣在袖子里,在县令面前不小心掉出来。

想想就起鸡皮疙瘩。

他喝完一壶茶,实在忍不下去了,站起来整整衣袍往外走,已经想好了开溜的借口,一开门,跟杜蘅撞个满怀,这孩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在地上狠劲儿跳了两下,扯着嗓子激动得都破音了:

“中啦!中啦!夫人中啦!是第三啊啊啊啊!!”

楚青崖眼睛一亮,攥着杜蘅的手,大笑着也在地上蹦了两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能中!第三?哈哈哈哈!帖子呢?”

走出几步,他才发现院里还有旁人,那些抱着文书的小官们从未看过上峰如此失态,一个个都僵成了石头,左右两个侍郎的脑袋从窗户里“嗖”地缩回去,随即快步走出屋子,满面堆笑地拱手: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霎时整座院子都传遍了奉承之声,楚青崖走出院门,忽觉头顶空落落的,闪身跑回屋,扯过乌纱帽戴上,咳了一声,昂首阔步地跟着杜蘅去前院,嘴角得意的笑容怎幺也压不下去。

“礼部才派报录人来送捷报,在茶房歇脚呢,说本该送到家中去的……”

杜蘅几句话把事儿说清了,原来这捷报照例都是送到贡士的落脚处,按名次从前往后发,但会试头一次有女考生,帖子上既定的称呼错了,报录人填了名次就送到刑部来,求阁老指点,重写一封。

楚青崖赏了那报录人十两银子、一罐上好的茶叶,坐在椅上定睛细看,四寸长、三寸宽的金花帖子用方方正正的墨字写着:

【捷报

贵府XX老爷X名X

丙申科会试中式第三名经魁】

“老爷”二字是礼部提前写好的,前面的空白应填考生与府上的关系。

楚青崖笑道:“你将老爷改成夫人,‘贵府夫人江名蓠’。”

报录人收了赏钱,躬身道:“小的与阁老非亲非故,贱笔不敢书夫人芳名,请阁老在帖子上写了罢。”

楚青崖将笔墨递给他:“本官要是替她写,就没意思了,非得礼部的人来写不可。”

报录人这才提笔,将落字时,听他道:“等等。”

楚青崖屈指在桌面上叩了两下,眉梢染着笑意,“你就写:‘贵府女老爷江名蓠’。”

报录人依言将新帖写好,眼前刮过一阵风,再回神时,手里已空了,屋中没了人影,外头响起“咴律律”的马鸣,还有一道轻快含笑的声音:

“杜蘅,跟他们说我带着结案书去大理寺找卢少卿了!”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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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不仅上班摸鱼还翘班……

本文设定科举频繁,所以一次录取的人不多

8点半第二章,9点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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