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营养不良的黄黑皮肤包裹着细瘦伶仃的骨头,大张开缺牙的嘴发出聒噪尖细的笑声,甩着指甲里残留着泥垢的手抢夺着想要的东西。
大多数的幼崽是真的丑陋到惹人厌恶,而同班的祈本里香则属于剩下的少数。
乌发白肤,嫣红的唇瓣,水盈盈的双眼,以及嵌在下巴上那一颗擡高了辨识度的小粒美人痣。她拥有远超同龄人的美丽。
你常借着书本的遮挡去偷看。观察不同时间段的日晒落在她皮肤上所形成的透明度,她柔顺的黑发被风撩起怎样的弧度,也痴迷于她与人讲话时展露的各种神态。或笑,或倦,抑或嗔,种种皆有着过人的风情。
或许因为都是女孩,即便频频捕捉到你拙劣的躲闪,她还是会冲你悄然舒展笑颜。眼如新月,唇如花。
也不知才三月的天怎幺就这幺热,趴在桌上将大半张脸埋进臂弯的你只露了双眼,执着地盯着她转回去的背影瞧。
祈本里香在体育课上主动向你搭了话:“鹤田同学,可以做我的搭档吗?”
她穿着与大家无差的体操服,明明身材偏瘦,露出来的白皙肌肤却饱满且富有光泽。笑起来牵动的苹果肌在日照下泛着点红,邀请的姿态是落落大方。
你因为紧张而眉头紧皱,点了头后身体也不知所措地僵硬起来。
女孩伸过来的手很干爽,握住你的手腕凑近了,洗衣粉清爽的香搀着夏日高温灼烧的细微气味扑面而来。
太近了......
但是,好喜欢,像小猫一样。
咽了咽口水,匆匆背过身避开她的注视,你小心翼翼地勾住里香细瘦的手臂将她负到背上做拉伸,她的问话从背后轻飘飘传入耳中:“就这样抛下原本的搭档没关系吗?”
“应该,没关系吧......大概。” 扫见不远处称不上友善的视线,你迟疑后低下了头。
拉伸有来有往,很快就到交换位置的时候。见你站在原地迟迟不动,比你矮了半头的女孩弓起手臂,俏皮地安慰了一句:“不用担心,我很强壮的哦~”
碧蓝的天上有鸟雀结伴而过,再高一点的地方有云朵层层叠叠,看上去极松软。汗水从额间滑落,你没有完全放松,而是微微踮着脚尽量把握住身体重心。
哨声响起,按身高重新列队。
里香将发丝撩到耳后用她那双乌溜溜的黑瞳静静盯了你几秒,仿佛洞悉了什幺,心满意足地去了女生队伍的前面。
她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你身边。
课上搭档着完成课业,挽着手一起去洗手间,抱着便当盒交换午餐......小孩子的友谊建立起来很容易。在家政课上将碗中打发的奶油抹到你鼻尖,里香笑吟吟地说:“我以前还以为小柚不喜欢我。原来只是害羞呀,真可爱。”
你怎幺可能不喜欢祈本里香呢?
她笑语晏晏的模样像百货大楼里最精美的人偶,姿态美好,说话也温声细语,不像同龄的小朋友那般聒噪。女孩的发育有早有晚,好比不同种类的花会在不同时节绽放。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小学生里,她的眉眼与神态都是那幺的与众不同。
你总想起早春盛放的红山茶嵌在深绿叶间,深觉这样色彩浓重的美与她黑发黑眼的好相貌相得益彰。再美的花也需要脏兮兮的土壤,常常跟在她身后缩头缩脑的乙骨忧太就好比后者。
“......将来要和忧太结婚~”
她坐在你身边,穿着黑色小皮鞋的脚晃了晃,镶着圈白色蕾丝的短袜裹在她脚踝像两朵盛开的花。
蹲在沙坑里的小男孩打了个大大的哈啾,吸了吸鼻涕。他茫然地望了望四周,又低下头继续堆沙堡。
“忧太真可爱~”里香说着扬起了大大的笑容,夕阳照进她眼中,闪闪发亮。
你看着她的侧颊失神好一会儿,才低头不情愿地嘟囔:“我倒是看不出他有哪里可爱。”
两只小手贴上左右脸颊,你的脸被转到面朝她的方向。
“吃醋可不好哦。”
注视着你倒映着她面容的双眸,她露出了苦恼的表情请求道:“小柚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对忧太好一点好吗?”
小动物一样楚楚可怜的眼神,根本无法拒绝。你僵硬地点头,勉强应下了。
令人讨厌的乙骨忧太总笑得傻乎乎。衣服与脸上时常带着脏,有时是食物残留的油渍,有时是美术课的水彩。平时眉飞色舞讲述的汽水侠几号打坏蛋在你听来很没意思,也不知道里香明明与你一样不感兴趣,为什幺要露出惊叹的神色去附和。她甚至还不嫌弃他一手沙土,会亲自拿着干净的手帕蘸了水去擦拭。
水龙头的水流渐弱,沾着不少水渍的长方形宽镜照出你此刻妒忌的表情。忿忿地将手上的水珠甩了甩,走出去的步子用力到仿佛能踏穿地板。黑发的小男孩站在栏杆边上,见你面色冷淡地出来,他有些紧张握紧了书包带,小声说:“那个......”
“里香被叫去老师办公室了,她让我们在这里等她。” 瑟缩的模样碍眼得很,好像谁狠狠欺负了他似的。移开刺在他脸上的目光,转而去眺望楼下操场那寥寥几个贪玩的学生,这一方小天地安静下来,只剩蝉鸣。
敏锐地察觉到并不友善的态度,乙骨愈发局促不安。他偷瞄了你一眼,再一眼。
少见的白金发熠熠生辉,阳光落在上面仿佛变成了流动的液体。整齐垂落的发间你的耳朵露了出来,形状并不饱满圆润,而是偏尖,薄薄的皮肤透着光,可以看见一丝模糊细小的血管。他想起新发行的游戏海报上有个精灵,这幺一看,你和它长得可真像。
“小柚......”怯生生地叫了你一声,乙骨睁着他那双格外大的眼睛,像小狗一样看着你,磨蹭好几秒都没能继续吐字。
优越的身高让你的视线轻易越过他头顶,看见了正从楼梯上慢慢下来的里香,她背着红色的小书包手上捏着帽子。
“我能,就是...我想......”
懒得再听吞吞吐吐讲不完的话,你直接略过他,朝着脸色略显苍白的女孩跑去。
或许是教师办公室的空调调得过低,她的手摸起来冰凉。这天她没有和乙骨手牵着手在十字路口与你说明天见,而是用软软地语气说想去你家尝尝你妈妈烘焙的戚风小蛋糕。
月亮格外圆的夜晚你们亲密无间地躺在一张床上,两色的发丝交缠,肩膀挨着肩膀。闻腻了的香波气味在她身上似乎散发出另一种新鲜好闻的味道,你咽了咽口水,不明白自己为什幺会想咬她浴后粉扑扑的脸蛋。在你纠结着昏昏欲睡时,她忽然贴在你耳边用气音说:“我不喜欢远藤老师。”
远藤是这学期新来的国文老师,脾气温和,长相英俊,很受小女生的欢迎。
耳窝痒痒的,你打了个颤,想擡手摸摸,她却顺势抓着你的手往她香软的皮肤上摸了摸。
“他今天叫我去办公室,这样摸我,好讨厌。”
“上个星期也是,问我要不要抽时间补习......”
细碎的抱怨声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如同梦呓。被环抱住的手臂已经僵麻,你听着身边细弱的呼吸声,再闭上眼已经没了睡意。
备受学生喜爱的远藤老师很快被辞退了。
你只是在和爸爸妈妈吃饭时把里香的遭遇改成了自己的,之后一连几天都有不同的学生被叫去校长室,最后有了这样的结果。
染了夕霞的云堆叠着在天边铺开,坐在公园的秋千上摇摇晃晃,不知谁家的饭香飘了过来。看着里香温柔地给乙骨这傻小子擦脸,你忽然想起来,其实你与她的第一次交谈并不在体育课上,而是更早。
那时她才刚复学,人际交往还没有现在这幺顺利。你们被分到一组值日,有坏心的孩子在离开教室前把里香要用的抹布,丢进洗过拖把的脏水桶里。
没有犹豫,你一把将准备开溜的罪魁祸首使劲推倒在水桶前。同龄人张大嘴哭泣的样子像只丑陋的蛤蟆,嚎啕声在教室里回荡,老师循声而来,了解了大概后把地上的孩子领去了办公室教育。
推人的你没有被责问,反而被奖励了好几颗水果糖。新来的祈本里香向你道谢后好奇地问了一嘴:“鹤田,是和运动会开幕式上讲话的鹤田校长一样的鹤田吗?”
将糖果全部放进她兜里,再费力地提起脏水桶。你看着灰黑色的污水荡开污糟的涟漪,骄傲地擡起脸回答道:“他是我爸爸。”
其实你偶尔也想和别人一起在课间交换着抹漂亮的指甲油,放学后去逛有三丽鸥玩偶卖的商场,但是里香似乎不喜欢。每每见着你被别的小姑娘邀请着去做什幺,她都会找个借口把你留住。
作为拒绝别人的奖励,她允许你像打扮人偶一样给她编辫子,抹指甲,换衣服,也会在分吃同一个焦糖布丁时往你脸侧烙下甜蜜的亲吻。
你们鲜少闹别扭,仅有的几次都是因为乙骨忧太。
他曾结结巴巴地说想触碰你的耳朵,而你满怀敌意的拒绝与直言不讳地说讨厌他都让他沮丧地将脑袋耷拉下去,像极了邻居家被人欺负的小土狗。
你讨厌他站在里香身上大老远就冲你挥手,也不喜欢他跟着里香亲密地叫你“小柚”,更厌恶里香对他无条件且明目张胆的偏袒。
“要和忧太好好道歉,取得他的原谅才行。” 里香没有表情的小脸与坚决的口吻让你觉得荒谬与不可思议,仿佛你对她的小男孩做了什幺十恶不赦的事。
“我不要!我讨厌他!”攥紧了手里的小帽子,瞪大着你睫毛卷卷的浅色眼睛,源自于已逝祖父的一点北欧血统让你情绪上来极容易涨红脸。
这是你第一次拒绝里香。
她没有与你比音量大小似的去争执,而是像个小大人一样冷眼以待。即便她的态度是这幺的不友善,你却还是无药可救地觉得她可真漂亮,甚至走神地想她因不悦而抿紧的唇像冬日开在枝头小小的红腊梅。
也不知遗传了家中哪个长辈,小小年纪便耽溺于皮相之美。在发现整个小学里没有比她更漂亮的小姑娘这个悲伤的事实后,你屈辱地站在了隔壁班门口。
被叫出来的乙骨忧太显然还记得你几天前对他说过的话,擡不起头的怯弱模样加剧了你本就不善的情绪。余光瞥见坐在窗边似乎在低头看书的里香,妒忌的小泡泡噗噜噗噜在心上冒个不停。
“对不起。” 不情愿地把藏在背后的哈密瓜牛奶递过去,对上乙骨惊讶的目光,你屈辱得都快哭了,但还是强撑着继续说违心话:“我只是,只是那天心情不好......其实,我一点也不讨厌忧太。”
小土狗眨了眨无辜的下垂眼,摸摸后脑勺羞涩地笑了。
眼看他傻兮兮地接过牛奶说了句“没关系,我和小柚是好朋友。”你忍不住又瞄了瞄窗边的里香。发现她正透过窗注视着你们,忙不迭地转回视线,正好撞上小乙骨纯良的眼神。他握着你给的牛奶,眼含期盼地问:“那,那我现在可以摸摸你的耳朵吗?”
“......?!”
简直得寸进尺!
僵硬地立在原地,内心像塞满了抗拒的礼花弹,砰砰砰地疯狂炸裂。
内心挣扎间你嗅到了熟悉的甜香,侧头就看见不知什幺时候从教室里出来的里香。她握着乙骨的手放到你的耳朵上,笑眯眯地对你说:“小柚是我们的朋友,她不会介意的,对吧?”
哑了几秒的你吸了吸鼻,低下头声如蚊蝇:“嗯。”
真是恶心死了,他竟然还有手汗。
被触碰过的耳部肌肤烫得不行,在他捏了捏你的耳骨发出“好软”的惊叹时,你悲愤地盯着脚尖,觉得自己就像去年寒假在姨姨家那只被客人乱摸的白猫。
这天摸过了耳朵,改天还有头发,甚至是眼睛,嘴唇。里香从背后拥抱住你会让惹人厌恶的生涩触碰变得稍稍可以忍受。
你近乎迷恋与你同样柔软的她。
在对于这世上许多事还懵懂无知的年纪里,你们只穿着吊带与内裤,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咬同一片西瓜。清甜的汁水从她手上滑到手臂,你伸出舌头沿着蜿蜒的水痕轻轻舔舐干净。拉上窗帘挡住刺目阳光的午后,你们窝在同一张床上看少女漫画。两个人团在一起不免汗流浃背,可她被汗水浸润过的皮肤泛着一层晕开的薄红,闻上去还散发着香气。
在与妈妈道完晚安的那些夜晚,你们缩在被子里咬过彼此的脸蛋,挠过彼此腰间的痒痒肉,像两只不同色的小猫叠来叠去。她披着被子坐在你身上,长直的黑发垂落下来像猫尾巴轻轻扫过你的鼻尖。你鼻子痒痒,想着要伸手去捉她的发尾,一个亲吻却落在了你的唇上,如同水龙头没有拧紧,一滴水滴下来那样轻。
你们之前洗过澡后对着蒙着水雾的镜子用了同一支唇膏,此刻唇瓣相贴,鼻间盈满了同样的柚子气味。
“是初吻喔,只给小柚的特别生日礼物。”
四周黑漆漆的,无法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你知道她在笑,那种纯真中夹带着一点古怪的蛊惑的笑容,偷偷做坏事的笑容。你无从得知狡猾的小女孩是否说得是真话,但不置可否,你被她甜蜜的把戏哄得昏头昏脑,还远远未到饮酒的年纪就体会了一把甜酒过度的滋味。
隔天早晨,你牵着她的手一本正经和爸爸妈妈说:“将来我要和里香结婚!”
两个大人相视一笑,而里香则是轻声提醒道:“不可以哟,我只会和忧太结婚。”
噢,乙骨忧太,五年级了还爱在沙坑里刨的小土狗。
你翻了个白眼,不愉快地坐在餐桌上把餐具弄得叮叮哐哐响。在你妈妈忍不住出手教训你之前,喝了半杯牛奶的里香跳下椅子贴在你耳边说了句悄悄话:“不结婚我和小柚也可以像现在这样一直在一起。”
小小年纪就成了舔狗,说得就是你。轻而易举被她哄高兴,早餐还多吃了两个煎蛋。很久以后你还记得那天她穿着领边印着许多小爱心的黑裙子,因为她遭遇意外当场死亡时身上穿得也是这件。
那是阳光很晒的一天,路牌路灯的细铁柱烫手,雪糕离开小卖部的冰柜差不多一分钟就能化得一塌糊涂。
“bye-bye,小柚。”
她挥手与你道别有点仓促,裙摆翩然像黑蝴蝶振翅,马路那边是背着书包的乙骨。转身迈开腿,你想起她忘了和你说明天见,撅起嘴心情忽然不美丽了。
被车碾碎的声响在热闹的街头并不明显,人们的惊呼声才是你当时回头的原因。喧哗的人们举起的手机亮起闪光灯,他们交头接耳发出情绪饱满的唏嘘声。
没有头的尸体血液呈喷射状,它在一圈又绕上一圈的路人包围圈里变化着,蠕动着,像一场在光天化日下所发生的祭祀。太阳将柏油马路晒化了,黏糊糊的不可名状物从地上擡起头,你看见它朝乙骨伸手。
恍惚间想起乙骨曾经念念叨叨讲得那些超人大战怪兽,又想起和里香抱着枕头缩在沙发上看得怪物电影。
过曝的阳光与地上摇晃的人影将视野分割成光怪陆离的景象,一切不真切得像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