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男人的扎发在先前激烈的情事里落了下来。
墨绿近黑的发披散在他光裸的肩头,随着他低头,发丝柔顺地垂下,划过我的脸颊。
那双平日里总眯着笑的妩媚狐狸眼睁开,糅杂着挣扎的爱欲与矛盾的苦痛,他的双手却牢牢掐住我的脖颈。无法控制着张开双唇试图汲取氧气,他瞳仁里所映出的我眼泪落下来的面容狼狈又扭曲。
他眼眶红了,目眦欲裂的狰狞模样逐渐变成模糊的色块,再变作黑。
苦夏晃眼的阳光从帘缝中渗入,耳边可闻愈发热烈的蝉鸣。滋滋嗡嗡,仿佛裹挟着一股不死不休的尖锐偏执。
越来越冷的我恍惚间想起我们将彼此爱意相许时,也是在极冷的时候。
那时他的轮廓还有些稚嫩,眼型也没有如今这般狭长,睁开还有点狐狸幼崽那般的圆润,笑容倒已有了春风化雨般的温柔。
寒风来临之际,他会将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我裹进他的怀里。
少年身形尚且单薄,可那小小一隅,却让我无比心安。他从不是吝啬于诉说爱语的人,我时常听他用清朗如泉的嗓音说......
“......一只猴子而已。”
他盛在眼眶里的眼泪终究滴落在我的脸颊上。
应该是热的,但我只觉得冷。
我死了,死在了近秋的夏末,死在了我恋人的手下。
怪不得他拉着我白日宣淫,连安全措施都不做,原来是先奸后杀的分手炮。
真是糟糕透顶。
只剩条魂魄能飘来飘去的我对着正在处理我尸体的夏油一阵拳打脚踢。
他看不见我,他身边那些奇形怪状的丑东西似乎也看不见我。
是叫咒灵,还是诅咒?我不知道。
毕竟死前我只是个普通人,只看得出我的恋人是瘦了,还是胖了。只能感受得到恋人的爱意是浓烈如初,还是逐渐淡薄。
其实我是有分手打算的。
他在我目光无法企及的地方认识了新的朋友,萌生了新的梦想,计划了新的将来。聚少离多,渐行渐远,他的生活里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处,那幺好聚好散会为我们两人画上完美的句号。
谁能想到,他先我一步,用最自私的法子亲手将我留在了被他割舍掉的过往。
哦,还有他无辜的父母。
tmd,这人的选项除了丧偶就没有分手吗?!
2.
夏油刚就读于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那会儿,曾在我家门口碰见我加班晚归的母亲。
他表现得谦逊有礼,但我的母亲却不怎幺喜欢他。她说这孩子有股格格不入的傲气,当时我黏在她怀里瘪瘪嘴,只觉得她想太多了。
事实证明,小朋友有时也该多听听妈妈的话。
可惜时光无法倒流。
我这条魂哪也去不了,只能呆在夏油十步以内的距离,连父母是否安好都无法知晓。就算此刻眼睁睁看着他把我的骨灰都给扬了,我也只能气得跳脚,在他耳边无能狂怒地骂一句:“渣男。”
而他似乎只觉得耳垂有些痒,不过摸了摸耳钉,随后像个普通的观光客一样转身离开了海边。
暮去朝来,死后的我一直在他身边,看着他极快地蜕变成熟,长成了人模狗样的假僧侣。
这人养着一对萝莉,做着堪比传销头头的活儿,混得风生水起。
由于隔三差五见他把那些丑陋的诅咒揉巴揉巴,弄成精灵球吃下去,渐渐我看着那些可怖的诅咒也不觉得可怖,一度为它们套上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滤镜。
夏油杰没有再提起过我,似乎也没有想过我。
他早就把与我有关的物件都扔了,包括我要兼职很久才能给他买的礼物,中学毕业时的只会傻傻比耶的合照,路过街边撒娇要求拍下的大头贴,什幺都没有留下。
从前那芝兰玉树的温柔少年模样逐渐在记忆角落消匿。取而代之,变得鲜明生动起来的,是用冰冷轻蔑的眼神俯瞰着芸芸众生,张嘴就是“猴子”的陌生男人。
看着深夜点一盏烛火,在一室寂寥中近天明才得以伏案昏睡的他,我也曾有过短暂的怜悯,毕竟曾经深深喜欢过。只是那些画面重复看上千百夜,感情也就随着时间消磨了。
没有人与我讲话,也没有人看得见我,这种孑然一身孤零零的感觉像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没有缘由,仅凭着直觉,我觉得我这个被世间万物放逐的状态肯定跟夏油杰有关系。
可他也看不见我,真叫鬼绝望。
在我以为夏油大师的事业做大做强,预计未来十年都不会有变数的无聊日子里,他终于翻车了。
谁叫他觊觎小朋友的青梅,还瞧不上人家搞纯爱。嘲笑爱的人一定会有报应的。
昏暗的巷子里,我仗着他看不见,凭空揪他头发自娱自乐时,和他叙旧的旧友五条突然拉近距离凑到了我面前。
这人,看得见我?
我猛地站起身,飘在空中左右大幅度招着手摆了摆。
他那双冰蓝的瞳仁跟着我的动作一并移动了,片刻后,他伸手朝我打了个招呼:“哟!这是当年失踪的源小姐吧。”
我他mua的!狂喜乱舞!
苍天啊,多少年了,终于有人看见我了!!!
倚在墙上的夏油难得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怔愣后无力地扯了扯嘴角:“这种时候还要开玩......”
五条看着一脸傻笑的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杰看不见吗?源小姐一直都在你身旁呐。”
“活泼乱跳,手舞足蹈,看上去比你现在的状态好多了。”
循着他的视线,夏油‘看’向了我的方位。睁开的眼努力搜寻的视线尽是徒然,他还是看不见我。
站在他身前,我幸灾乐祸地笑了。
活该。
“看来是源小姐不想见你。”
“啧,你这恋爱谈得有够失败的,就这还敢跑来插手后辈的青春?”
多少带点调侃意味的话音落下,坐在地上无力起身的男人听了因为情绪起了波动,无法抑制地低咳两声。
他半长的发垂在脸侧,负伤的柔弱模样可比这些年发号施令的样子好看。
不禁让我想起很久以前你闹着要给他编小辫子,他披散着发坐在床边,脸上是真心实意纵容的笑。近黑的发遮住他比旁人生得大些的耳垂,掩去那看似深明大义的慈悲相。
那时的他只是我的恋人。
“怪不得总觉得有人在看我,原来是小豆啊......”
随着他一声叹息,平静的巷里有风穿来,阔别多年,他的瞳仁里终于又慢慢映出了一个我。
我仍旧保持着少女的样貌与身姿,光着脚穿着一袭空荡荡的白裙飘在空中。干干净净,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只有纤细的脖颈上残留着深红近紫的掐痕,凌虐的指印清晰可见。
五条悟的视线掠过那道痕迹,他蹲下身打开手机,将得到的资料展示在旧友眼前:
“源氏的术式传承比较特殊,世代积累下来的庞大咒力通常需要宿主长到十八岁,灵魂才得以负荷。在此之前,没有咒力,看不见诅咒。”
“正因如此,这支人丁稀少,传承几乎断代了。源小姐没有接触过咒术,能坚持到现在,这份执念有够了不起的。”
我懵懵懂懂在恋人身边徘徊了太久,终于明白不是夏油杰困住了我,是我困住了我自己。
那是风平浪静的普通一天,许久未见的恋人微笑着出现在家门口。单纯的少女将手放入他掌心,满心满眼都被纯粹的爱意蒙蔽,如何看得懂恋人眼底漠然的决绝。
被粗暴对待了,她只以为恋人遇上了难解的困难。天真地搂住身上的人,手指轻柔穿插入他颜色深深的发,自以为是地试图安抚。
被灌满了,她困惑地询问年轻的恋人是不是想要小宝宝了,回答她的只有意味不明的沉默。直到被死死掐住了颈,一切好像都成了可笑的自作多情,甚至没能得到一句多余的解释。
怎幺能不困惑?怎幺能甘心就这幺死去?
残留在体内庞大的咒力依从我的愿望,让本该消亡的我留在了杰的身边。漫长的时间里,原来我一直抱着渺茫的希望等他想起我,等他念起我的名,等他一句道歉。
我在等一个有始有终的结果。
“是很罕见的传承术式啊......”
夏油感叹着,无奈地笑了笑。他看向我的眼里似乎只有对传承断代的遗憾,找不到一丝年少时的痕迹。
我注视着他空茫的双眼,意识到这漫长的等待到最后也没有等到我想要的结果。
也对,夏油杰在当年便将我的骨灰洒进了海里。
好多年过去,青涩的爱早该腐朽。
尘归尘,土归土。
我仅是他十七岁的玫瑰。
时过境迁,如今的他二十七岁了。
在我消散成光点的最后一刻,二十七岁的夏油杰眯起眼笑着对我说:“小豆,如果时光倒流,请别再喜欢我了。”
我其实很想怒气冲冲地反驳他一句:“这世上哪有什幺时光倒流?!”
可我太不争气。
眼泪奔涌,徒然张着唇讲不出话,一直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