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梦到一截水泥路面,四周全部是如塌陷般的黑暗。有一个东方男人侧躺在上面,发丝间沾满淤泥,脸色青白灰暗。
男人起初只是轻微抽搐着,血色液体从嘴角不断滑落。但忽然间, 他死死咬着唇猛烈痉挛起来,冷汗涓涓不绝渗出皮肤,迅速浸湿了衣服与地面。短短一分钟内,症状愈发严重,他的手臂甚至脖颈与脸都被自己的指甲抓得鲜血淋漓。
他逐渐失去理智,厉声咆哮呻吟起来。
月山时雨害怕极了,颤抖着想要后退,但又腿软得直接瘫坐在了地面上。男人痛苦地翻滚着,在不经意的一瞥间,他似乎看到了惊恐的她,眼神有一瞬柔软。
她记不清更之后的事了,只想起血液从皮肤裂口喷溅到高处,淅淅沥沥地淋下来…
像雨一样。
月山时雨在黑暗中猛地睁大眼睛。
醒来只是霎那间的事,噩梦却长久地在脑海中萦绕不散。她深呼出一口气,额头布满冷汗,扶着床边柜慢慢坐起身向窗外望去。
繁星点点,夜色静谧。无人打理的庭院中杂草郁郁葱葱,微风中的树枝摇曳轻响,荒废的邻家小院中隐约传来几声蛙鸣。
岁月静好。
惊魂未定的心渐渐安宁,她这才迟钝地发觉身上出汗后的粘腻感很不舒服。于是她扎起头发翻身下床,准备去好好地洗个澡。
路过门边时,若有若无的烟味和血腥味引起了月山时雨的注意。她不由得皱起眉头,轻手轻脚退回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了冰凉沉重的金属物件。
她偷偷从楼上看向客厅。漆黑的夜色中,两点醒目的橙红火光节奏缓慢、明暗交替地闪烁着,像是在呼吸。
见此场景,月山时雨先是长舒一口气,又生出些新的疑惑。
会大半夜在她家抽烟的,除金夏恩之外不作他想…但金夏恩会带了其他人来?
轻微“啪”的一声之后,明亮的白炽灯光照着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他们隔着茶几面对面坐在沙发上,沉默地低头叼着香烟,气氛阴沉得窒息,风雨欲来。
见她下来,左侧的人率先慵懒地擡手打了声招呼:“呦,Rain。”
她大概有三四十岁,东方人面孔,穿着一身丛林迷彩,但脸上很干净,亚麻色的短发也整整齐齐。她正一口一口地吞云吐雾,眉毛纠结在一起,眼神阴霾,夹烟的手势就像是握着枪。
果然是她。
“夏恩。”月山时雨轻声叫道,“怎幺突然来这里,先生出事了?”
金夏恩冷哼道:“他那里好好的,出事的是你这边…他让我过来的。”
“我?”她反问,眼神不由自主地屡屡游移向右侧。
“Rain的拒绝总是那幺直接,伤人心了呀。”金夏恩唇边挂着冷冷的嘲讽笑意,“我们介绍来的人,自然也要负责收尾。”
月山时雨闻言心下了然,似乎无可奈何地叹道:“让小孩子装成二把手来…他们怎幺找到这里的?”
“谁知道。”金夏恩漫不经心地随口道,向门外擡擡下巴,“…小孩躺那儿呢,抓了个活的,李带走了。”
“李…那估计明天我们就会知道了。”月山时雨耸肩。
她穿过客厅,棕色皮肤的墨西哥小伙倒在门外冰冷的地面上,胸口浸染着自己尚余热量的鲜血。他漆黑的双眼大睁着,写满恐惧。
月山时雨静静看了一会儿,目光扫过他撕裂的衣物下露出的手肘内侧,短暂地停留在了几个不显眼的细小针孔上。
“夏恩。”她转身,明显地面露不悦,“…坏了规矩吗?”
金夏恩淡淡道:“抱歉,他们的生意藏得很好,刚刚查到。…真正的二把手去拉斯维加斯的据点交易了,所以才让这孩子来。”
“这样。”她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关上了门,“扔远点,别脏了我的院子。”
身着迷彩的女人闻言看着她,露出了今晚首个不含嘲讽或恶意的笑。
金夏恩离开得很快,院子里七零八落的十几具尸体也派人收拾干净了。走之前,她弯腰附在月山时雨耳边,小声提醒她当心“那个赶不走的彭格列”。
月山时雨只能苦笑——那个银灰发色、西装革履、表情冷得吓人的高大男人,是她最不想招惹的人之一。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努力应对了。
目送金夏恩出门,月山时雨咬咬牙,决定先去厨房。片刻后,她端着两杯温热的巧克力回到客厅,主动坐在了“那个彭格列”对面。
“狱寺先生。”她垂下眼帘,尽可能慎重地斟酌着措辞,“您深夜前来,是有要事找我?”
彭格列的左右手此刻坐在她的沙发上,眉头紧皱,线条漂亮的薄唇紧紧抿着,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漠气息。
月山时雨有点怵他。她只远远见过一次狱寺隼人来找山本武,觉得他是个倨傲却有礼的美人——“美人”不是感受,而是客观描述。除此之外,她也在一些里世界人的描述中听说过他,彭格列的二把手,忠犬,沢田纲吉主义,烟鬼,与剑豪齐名的smoking bomb,怒涛狂岚,冷酷无情的制裁者……
她听过很多,绝大部分人都是带着畏惧的神色提起他的名字。金夏恩虽然不是其中之一,但她每次提起狱寺隼人时也都面色不虞。
[在他手底下折了不少人。]金夏恩曾经抱怨道,[挺讨厌的,像只蝎子,抓到什幺都咬死不放。]
月山时雨此时此刻无比认同她的观点,作为一个被那双碧色眼瞳死死锁定的对象…她脊背发寒,如坐针毡。
死一般的寂静还在持续。在月山时雨的局促不安即将临限时,沉默已久的彭格列岚之守护者终于沉声发话。
“…山本,他知道吗?”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月山时雨一怔,眨眨眼睛,“知道什幺?”
狱寺隼人冷哼一声,似乎对她的明知故问蔑视至极。
她沉默半晌,回答道:“…夏恩是我的朋友和客户而已。再者,您不该问我这个问题,山本武的联系方式您一定比我多。”
“朋友?”狱寺隼人嗤笑道,目光锋利似刃,身体略向前倾,刻意放缓的语速压迫感十足,“和布洛瓦做朋友吗?”
月山时雨镇定地点了点头。
布洛瓦私人武装公司,世界首屈一指的高水平雇佣兵皮条客。除去合作伙伴,公司内部还养了不少实战经验丰富的雇员,深受保险公司照顾,偶尔也接些地方部队的培训任务。
与黑手党不同,布洛瓦走的是与政府为伴的康庄大道,确实是当做朋友说出去也不会令人惊讶…
才怪。
狱寺隼人冷淡挑剔地打量着月山时雨——从评估潜在风险的角度。这不过是个普通的漂亮女人,皮肤有些苍白,被笼罩在浅蓝色轻薄丝质睡袍下的身体高挑而并不纤瘦;她的住所没有任何保全措施,没有保镖、更没有陷阱或红外炸弹。更重要的是,月山时雨的气息中丝毫没有喋血的味道,干净得很,与金夏恩那种曾经从克什米尔和危地马拉全身而退的顶级雇佣兵截然不同。
她们分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却如此熟悉…
他还没蠢到会相信“朋友”这种说辞。
一个擅长于伪装纯善的里世界人。
狱寺隼人轻蔑而充满厌恶地对她下了定义。能同时骗过他和山本武,这家伙的手段可不容小觑。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问布洛瓦了。”他似笑非笑地应道,“今夜突然造访,是负责监视这片区域的部下报告了异常事件…你和涅塔斯的‘交易’,似乎对彭格列的管理造成了威胁。”
“我可以不在这里见客人。”月山时雨眨眨眼睛,不假思索地退让道。
狱寺隼人擡起一侧眉毛,毫不掩饰对她天真想法的嘲讽与鄙夷:“这不是收手就能被既往不咎的事…你把彭格列当成什幺?”
闻言,她沉吟片刻,眯起眼睛,像只狐狸般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噢……”她刻意拖长了声音,语调婉转得像是将词句含在舌尖上打了几转,“那您的意思…要做我的新客户吗?”
“只要你对彭格列有价值,我们自然有生意可谈。”狱寺隼人唇角勾起微妙的弧度,整个人好整以暇地向后靠去,神色傲慢而骄矜,“否则,只聊聊今晚的事也不错…”
“但如果你威胁到彭格列,那我们就有其他很多话可以讲了。”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极轻的吐息如蛇嘶,那双含着嘲弄笑意的通透绿眸在灯光下浓艳似毒。
“…关于你的命。”
天空黑沉,夏季夜风夹裹着荒芜草木的浓烈香气涌入房间,粘腻而潮湿得令人窒息。窗外的枝叶愈发摇摆不定,月山时雨直直看着他,好像被吓坏了,又好像不为所动。
过了半晌,她蓦地嫣然一笑,动作轻快地站了起来。
“您请回吧,要做什幺也随您意,我不会为彭格列做事的。”
“不送,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