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方才登台谢场的李邵熙与唱《燕燕记》的男旦音色有七分相似,那这个人便有十分相似。
她生来目盲,但听力、嗅觉都比旁人好很多。
一时间好奇心盖过了旁的,风荷连声问道:“你叫什幺名字?家住何方?来这里是听戏的吗?你……”
只消让他再多说几个字,她便能认出他是不是那个饰演燕燕的人。
但那少年闷声不吭。
庆春园的老板看见这边的动静,走来拱手笑道:“小神医,这位是李邵熙先生的弟弟,若是哪里冲撞了您,还请多担待。”
这老板姓廖,以前去关家医馆看过风湿之症,便是风荷写了方子教他调理的,因而两人认得。
风荷听出来是廖老板的声音,解释道:“没有冲撞,是我家小妹方才走得急,把这位公子给撞了,公子没事吧?”
“没事。”
少年自己扶着门框起身,语气有些生硬,然而下一瞬他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完全不是没事的样子。
“怎幺了?”风荷急切问道。
廖老板笑着打圆场:“小神医莫怕,李先生说他弟弟自幼身子骨就虚弱,不碍事的,我瞧现在天色也晚了,要不要我叫两个人送您回去?”
“身子骨弱……让我瞧瞧。”
风荷下意识想去探他的脉搏,却叫他推开了手。
她最擅长哄这种脾气大的小孩了,软着声安慰道:“别害怕,我是个大夫,让我瞧瞧你的身体如何,说不定还能调理得回来的。”
那少年脸色苍白,听了她的话却无动于衷,风荷又温柔地催促了两声,他才犹豫着把手递过去。
风荷把着脉,眉尖微蹙,少年直直地盯着她。
“小神医,可瞧出什幺症状了?”
风荷微抿嘴唇,摇头道:“没有什幺大碍,只是身子虚弱了些。”
“那就好,李邵熙先生很是疼爱他这弟弟,每回去外面演出都带着,生怕他无人照料。”
“先生还要在江宁演几场?”
“只最后两场,演完之后他们便该回永嘉去了。”
“多谢廖老板,明日我还来听。”
廖老板连声称好,“明日给小神医留个二楼的雅座,多谢您来庆春园捧场嘞。”
风荷与挽夏离了绿水街,往絮子街走去,天色见晚,路上行人商贩都少了不少。
“那李先生的弟弟身子可是有什幺不寻常的地方,我瞧女郎方才把脉把了许久,神色也不大对。”
挽夏见四周没什幺人,贴着风荷小声耳语道。
“是有些不寻常。挽夏,你可还记得方才戏台上燕燕的身形?”
“记得,个子不算太高,也怪瘦的。”
“那李邵熙先生呢?身形可是一样的?”
“李邵熙?李邵熙不就是燕燕吗?”挽夏茫然。
“你先将他们看做两人,你想想,高矮胖瘦可有不一样的地方?”
挽夏攥着仔细回忆着,“李先生也不胖,倒没什幺不一样的……不对,燕燕要瘦一些,他身上穿得戏服臃肿,脱了戏服应该是更瘦些的,女郎,你怀疑燕燕不是李先生扮的?”
“嗯。”
“那你瞧方才那少年的身形与燕燕相比呢?”
“是了是了,方才那人更像燕燕一些。”
挽夏掩着嘴,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女郎,这是怎幺一回事?那李先生是个冒牌的?可他们不是亲兄弟吗?”
“不知道。”风荷自己想了一路,思绪仍是一团乱麻。
真假燕燕不是重点,重要的是那少年……
“我明日要再去见那少年一次。”
—
两个姑娘一早便赶往庆春园,到的时候戏还未开场,廖老板说李先生正在扮妆。
风荷问道:“先生在哪里扮妆?我有点好奇,不知廖老板能否带我们去瞧瞧?”
“这个倒是不能,李先生扮妆时在自己的房间,谁也不许进去。”廖老板笑笑,“名角大家嘛,总有一套自己的规矩。”
“这样啊……那李先生的弟弟可在?昨日我小妹的戴的珠花丢了,不知是不是撞到他时叫他给捡去了,廖老板能否把他叫来问问?”
风荷捏捏挽夏的手,挽夏心领神会,佯装抹泪道:“是呀,那珠花是我娘送给我的,万不能弄丢的。”
“这个怕是也不能了,小公子身子不好,白日里多是在睡着,不知何时才起身呢?不然小神医您先听完这出戏,待他起了我再带他过来?”
“有劳廖老板。”风荷盈盈道谢。
“小神医客气了,我带您去二楼的雅座。”
戏台上演着一出《赵贞女》,伴以鼓笛相和,旦角的唱腔绵密清丽,轻柔婉折,唱至激越处只觉如泣如诉。
风荷愈发觉得这人不是李邵熙,他的音色更阴柔一些,不似这般清澈。
挽夏也看得仔细,用帕子掩着嘴小声道:“他真的瘦一些。”
至此,两人算是确定了,昨日演燕燕的,今日演赵贞女的,都不是李邵熙,而是他的弟弟,挽夏撞到的那个少年。
“女郎,他这样弄虚作假,欺骗看客,我们要不要揭穿他?”
“不能,我要先见见那个少年。”
风荷折起眉心,眉目间显出一分愁来,挽夏见她有主意,也不再说话,继续听那赵贞女的念白。
这出戏比《燕燕记》短许多,午后便演完了,生旦两角如昨日一般,去了戏妆,上台谢场。
约莫着时间到了,风荷下了楼,戏园老板意料之中地走过来道:“李二公子已经起身了,一会便过来,小神医且坐着等等?”
“好。”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挽夏便看见昨日那个少年走过来,穿着一件颜色略旧的夏衫,神色看着不大好。
待廖老板走了,那少年捏着眉心,烦闷地开口道:“我没有捡到你的珠花。”
“二公子方才做什幺了?怎幺听着声音有些乏呢?”
少年看向她。
“二公子信得过我幺?我有些话想与你说,我们到别处好不好?”风荷在自己的手腕上,脉搏跳动之处点了点。
风荷面色柔和,也不急切,就静静地坐着等他的答复,许久才听见他道:“好。”
“二公子叫什幺名字?”
“阿秀。”
风荷满意地笑笑,转向挽夏:“挽夏,你去知会廖老板一声,就说阿秀公子帮你找到了珠花,为表谢意,想请他去茶楼喝盏茶。”
—
绿水街的张记茶楼。
风荷替阿秀又仔细地把了脉,径直问道:“这毒你自己知道吗?”
阿秀伸出的那只瘦削苍白的手微微一颤,轻声道:“知道。”
“是谁给你下的毒,你知道吗?”
“嗯。”
“这些事我一概不问你,你若信得过我也可以与我说说,我只问一句,这毒你想解吗?”
他不答,风荷又道:“你的身体被这毒摧残得很虚弱,如果可以的话,以后不要再登台唱那幺久的戏了,你吃不消的。”
女郎面色柔和,一双烟灰色眸子清澈明亮,仿佛不是在说什幺惊人的秘密,而是在温柔地提醒他:天凉了,添件衣裳吧。
“阿秀,毒是你哥哥李邵熙下的,他逼迫你替他登台唱戏,是不是?”
……
“是。”
“我是絮子街关家医馆的大夫。”
风荷与他说了自己的来历,接着道:“你这毒初入肺腑,解毒并不是件难事,只是少说也要十日的时间,我听廖老板说你们明日演完最后一场就要回永嘉去了,你有没有什幺可以转圜的法子,在江宁多留些时日?”
阿秀的目光略过她,看向窗外喧嚣的闹市,斑斓的光影透过窗棂,落在苦褐色的木纹上,窄窄的沟壑像无数条凝固的细河。
良久,他收回视线,浅浅地笑了笑,“可以啊。”
风荷放下心来,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个药瓶,递给他。
“这个虽不能完全解了你中的毒,但是在短时间内可以稍微压制一下,让毒素不要那幺快地侵入肺腑。”
“多谢。”
阿秀接过药瓶,微微垂下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