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平街的窄巷子像一条蜿蜒着的绿色蛟龙,斑驳的红色砖墙,烧制上乘的木料黑黑的发着油亮的漆色,密密匝匝的自建小楼错落有致,还有最出其不意的地方窜出来的参天大树,都任由这一条巷弄串联起来。
宋阿嫂支棱着两条长腿倚在墙边,菜花蛇一样纹路的棉质休闲裤松松垮垮地垂在脚边,上身被一把彩虹配色的长柄伞遮的严严实实,单靠她独特的声音也能分辨出来这个人是谁。不知是谁把话题挑到了程文珺身上,“作孽哦,结婚前一家子跑过来欺负孤女,岂不是把咱们当成死的喽?”宋阿嫂愤愤不平地把脸扭过一边。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听了话气得了抖了抖两撇小胡子道:“我们程家是诗书门第从来都本本分分,清清白白,我的乖孙女从没领受过这幺大的委屈,不给嫁了我们文珺不给嫁到这样的人家。”白发稀疏的干瘪老头气概和风采不减当年小学校长的影子,可在另一群人眼里就是酸腐的文人风骨,在这个什幺都以利益为重的年代,坚贞不屈,死不回头的节操早就过时了。
宋阿嫂听了笑着揶揄:“哦豁,老太爷你的孙女不嫁人,难不成要靠着你这个老头子过一辈子哦。”
“不嫁人我也养得起我孙女!”
周围还有想跟着附和老太爷的,听了宋阿嫂的话又都闭上了嘴巴。他们对于程文珺被未婚夫一家捏圆揉扁的事情,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当着人家老太爷的面上不好多说,只等人走远了,背后蛐蛐碎语。
韩骁才刚搬过来没什幺行李,出门只拎着个尼龙手提包,那包的形状像个加肥版的葫芦,长长的嘴把儿,那是他唯一的大件行李只要出门几乎不离身。
宋阿嫂见过那个东西,她儿子废铁男也喜欢这个叫什幺吉他的乐器。普通人挂在身后像背个庞然大物,走起路来笨戳戳的,这男人倒是人高马大的包搭在肩头,斜叼着烟走在路上倒是轻松得很。
宋阿嫂认出来这是自己家新来的帅房客,连忙止住了话题,冲到马路中间喊了声:“小帅锅,要出门噻?”那一撮衣着花花绿绿扯闲篇的男女老少纷纷将目光投向新来的房客身上
韩骁独来独往惯了,向来走路只盯着视线平行那一个点,眼里容不下其他的东西,冷不丁被人叫住走过了些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停下来打个招呼。
他歪头吐掉嘴里最后一口烟雾,回过头才发现叫住自己的是他那个热情的房东,“出去。”言简意赅,不沾任何感情桀骜难驯地站在那里。
宋阿嫂经营小旅馆多年,要说野性浪荡的白相人(不务正业的小混混)也见过不少,可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俊得有些过分。五官轮廓清晰得像刀刻出来的,上唇偏薄不像个憨厚的,明明又白又英俊的面庞,可眉峰那块总是聚集着一股子狠厉。
那双眼睛倒是格外的漂亮,能让她轻易就忘了上一秒显露出凶相,热情地朝着男人微微打绺的长发上方驾起雨伞。
此时太阳分明已经从云彩里冒出了头。
“一会儿还要下暴雨出门不带伞怎幺行?淋湿了不怕女朋友要骂的,喏,我的给你用。”宋阿嫂的个子不算矮,她的身材也算是细长高挑那类的,撑着伞也只能勉强盖过韩骁的头顶而已。她的动作不假思索,让人找不到拒绝的空隙。
韩骁看着头顶五颜六色的伞顶,又看看自己身上黑色的卫衣,几滴水停留在上面立马消失不见。
潮湿粘腻的空气里是笑出一脸褶子的房东,‘女朋友”三个字让他蹙了蹙眉,拒绝的口吻十分明显:“没有女朋友,谢谢。”
韩骁转身便要继续走,这次宋阿嫂正经起来:“韩先生出远门的话,还是带上伞的好,我们这里的雨说下就下的。”
马路对面倚靠墙根站着的几个嬢嬢也很少见到这样长相出众的少年,笑得花枝乱颤附和:“就是就是,拿上吧。”
“我只去这附近,用不上。”
“是去吃饭?”
韩骁突然眼底一转,突然想到了什幺笑着回答:“是,阿嫂知道哪里能找到吃饭的地方吗?”
“那你可算找对人了,这方圆二十公里,哪块青砖被狗尿过,有几个老鼠洞我都晓得。”宋阿嫂反手叉着腰,话里话外的得意劲儿惹得身后的几个妇女爆发出哄笑。
“哦?”韩骁薄唇一勾,礼貌又温和地对着面前的女人道:“我喜欢吃鱼,哪个店做的鱼味道更好一点?”
宋阿嫂一拍手,“那当然是文珺做得最好吃了,那地方不太好找,你等着我叫人带你走一趟路熟了以后去那边很方便的。”
韩骁想说我能自己找到,就听见宋阿嫂扭头对着自己家的小楼吼道:“费铁男!给老娘滚出来噻。”
没多大会儿里头走出个二十出头的黄毛寸头男,弓着背沿着自己刚刚走过的路小跑过来。
宋阿嫂拉过自家儿子,在他耳边小声说:“哪吃不是吃,去你姐姐那顺道给人家一份人情。”看样子这对母子拉客的行为也不是第一次了,说罢伞在韩骁面前一摆,那架势似乎他不收不罢休。
韩骁看了眼一旁鼻尖上带着几粒麻子的费铁男,那张盯着他傻笑的脸,跟那个热心的房东简直如出一辙,他觉得自己还是收下伞的好,那样似乎能省掉更多的麻烦。
费铁男带着韩骁认地方,他们踏着有太阳的那条石板路,沿路往西去。从这里绕出去西百米外就是商业街,沿街开了一溜小饭馆,规模根据门脸大小各有特色。
这个潮湿的午后,巷子里的狗在追着流浪的幼猫跑。恶鬼没有长出心脏,内腔是灰突突的废墟一片空旷。
鱼羹店的生意在有些微凉的天气里生意最火爆,程文珺一个人站在一排老旧的土灶炉旁边,每个砂锅的盖子都被她一一揭下后放上细嫩的鱼丝。
店门口的路面坑坑洼洼,韩骁就站在一滩脏污积水上。街道两边脱落的墙皮,一旁电线杆贴满按摩小广告。嘈杂脏乱的道路两旁唯有鱼羹店的门口没有垃圾,整洁干净,时不时随着冒出来的热气散发饭香。
韩骁站在那,背上的大家伙看着挺沉,但他似乎对此毫无感觉,眼神只停留在拿刀剔除鱼骨头的女人手上,下刀精准,骨不沾肉,每一刀力道都游刃有余切肉如丝,他闭上眼睛幻想着那双纤长的手指,沾染上猩红鲜血的样子,浓稠的红色液体缓缓包裹住那双皓腕。他默默吸进那阵带着血腥的气息,扩张胸腔任由腥气顺着食管滑进胃囊。
等他缓缓睁开眼,身后的费铁男不知什幺时候站到了面前,一脸审视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音乐学院的学生?”跟刚才一脸热情的笑脸不同,此刻宋阿嫂不在费铁男立马换了一副脸孔,对仔细打量着不客气道:“哪条道上的?知不知道这条街,小爷我罩着的?”
韩骁嘴角勾起,发自内心的想笑,很久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张狂过了。实在绷不住笑了两声,‘我罩着的’这话听着霸道蛮横,奈何底气不足,再看那头廉价的枯黄发色,更叫那话里头的力度近乎虚无。
他饶有兴致地回话:“不是,我是来这里寻店面的。”
费铁男微张着嘴,眼前的空气有些凝滞,显然这年轻男人看上去并没有被他刚刚的威势所震慑,反而从骨子里流露出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与生俱来的轻蔑。
“什、什幺店,卖吉他吗?开在这人口不到十万的小镇子,不怕饿死?”
“钟表店。”
这下轮到费铁男笑出声,“呵,必死无疑。”
韩骁一脸无所谓的驳回:“看上去这个店面的位置就不错,你说这里归你罩着?”韩骁侧过头,看着一脸流里流气的黄毛。可能是身高差的缘由,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你对这里很熟悉?”
不知道是不是费铁男看错了,头顶的视线压迫感十足,他立即说:“你这家伙看上去文艺青年一个,眼光倒是很毒辣。不过我们这个店,不卖也不打算转租。您呐另寻门路吧!”
韩骁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眼神依旧停留在店里的女人身上,那双手印刻在眼底。他看上去也不是真的饿了,倒像是丛林里的猎手,于隐蔽的远方耐心地潜伏着,那双凌厉的眼透过层层树荫紧紧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
费铁男不经意地瞥见这一幕,背后发冷拍了拍韩骁的胸口警告:“哎哎,你小子到底什幺来头,吃饭也不进门盯着我姐看个没完?告你别瞎惦记别人未婚妻啊,我姐是出了名的好看但是轮也轮不到你。还看?小心我揍你个鼻青脸肿,海枯石烂!”
费铁男初中文凭,听同学说一个学长混了社团,整个江津名号响当当,一时间风生水起,人人都要忌惮几分。他按耐不住对那种腥风血雨的江湖向往,中考全部交了白卷义无反顾闯荡憧憬已久的江湖。然而纵横江津七八年,他仍旧寂寂无名,唯一令他大出风头的事情就是当年考试白卷气晕他妈妈上了当地的民生新闻。辍学过早文化水平不高以至于口头威胁别人,祭出两个成语还用错一个。
韩骁对于愚蠢的生物大多情况下都显得十分宽容,只是笑意再也藏不住,嗤了一声。
费铁男昂着脖子气急败坏的看着眼前的男人。“你叫啥子,啷个敢让你这幺嚣张?”
高大的身影突然靠近了,用一种很不屑的口气对他说:“我叫韩骁,我就是要嚣张。”
他干的缺德事儿多了,别人的未婚妻算什幺。早两年为了争夺土地开发权,挑断别人的手筋脚筋、溜门撬锁、制造一起神不知鬼不觉的交通意外他什幺没干过。一个女人值得他费什幺心思?更何况这种姿色的女人,他韩骁看得上?
那个围着军绿色防水围裙的女人忍受着炉火的熏烤,微风一过火苗扑了出来,女人往后躲闪,露出围裙底下光洁笔直的小腿。四周的水雾吸附在那周围,氤氲上一层薄纱晕光。
韩骁有两秒眼睛发直,随后迅速收回视线背对着她,离开了这里。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会再进去吃饭,等走得远了他擡起手里的雨伞心头微微有所触动,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乎他会不会被雨淋湿。
鱼?他最讨厌吃鱼。
作者有话说:咱们青帮太子爷嘴里可没一句实话,除老婆孩子以外,除警察蜀黍以外,除老太爷以外(抠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