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仅留了一盏墙角夜灯,轮廓依稀。洢豪抱来自己的枕头和棉被,小心避开了躺在外侧的男人的腿,爬进了床的里侧去。
帮男人从倚坐的姿势调整为平躺时,男人却顺势躺进他怀里。耍赖般地紧闭着双眼,像是真的疲倦极了,也像是想确保自己不会被推开。洢豪望着那张微皱着眉的泛红脸孔,想亲一口,却忍住。他小心地搂上男人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胸口。
「晚安。好好休息。」
那天夜里,男人很快便睡着了。却也很快又迷糊醒来,发出一些呼痛的软绵哀声,对着自己的手背哈气。洢豪不敢碰他有伤口的地方,只就着依然环抱的姿势,握上他的手腕和手背,入手一双惊人的冰冷,试着轻轻按摩起来。
他听见男人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谢谢你。」男人模糊地说。微弱的黄光中,洢豪可以看见男人倚在自己颈窝里的头顶,却看不到表情。正当他想回答的时候,男人又说:「如果没有你……今天会更糟的。」
江洢豪不能确定他在说些什么。只好更加悉心地按摩他的手,只好问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冻伤。」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挪动身体,将柔软的脸颊贴在他胸口,露出鼻梁的弧度和眼睫。
「……早上被我逃走了,他很不高兴。所以下午他,突然说要清场,要用真的冰块,要跪着,本来只需要五分钟的……但他拖了两个小时。」
这是第一次,男人对自己说起他全然未知的事。
可洢豪感觉自己整段话都听不懂。
「……『他』是谁?」
「就是他啊。」
「……」
「就是……第一天,你见过的那个人。」
第一天……
洢豪忽然便明白了。是那个,很高的,掐了男人的脖子,自称是男朋友的人。他想起先生今天的工作应该是拍摄。是那个人,在拍摄时让男人跪在冰块里。因为生气,因为先生早上「逃走了」。
这若是再疏忽一点,恐怕是要出大事的。
「……工作的时候,没有人维护您的安全吗?」
「大家都很照顾我,马上就准备了暖气跟吹风机,交代五分钟就要让我起来一次……大家让他拍快一点,但是我说没关系。」
「刚才说的,逃走了,是什么意思?」
「……如果没有你,我一定逃不掉的。」男人没有正面回答。仰起脸,由下而上地与洢豪对视:「洢豪。」
「嗯。」
「……我可以亲亲你吗?」男人轻轻反握起洢豪的双手,凑近自己脸边。
洢豪觉得,从这样的角度对望,男人看起来更柔和了。更勾人,更幼小,像一只小小软软,却其实已经上了年纪的黑猫。
「……可以。」
手背上落下了冰凉的吻,柔软的,潮湿的。很慢很慢地,细细吻过每一片皮肤,吻过指节,每一只手指,从指根到指尖。男人亲吻他的手腕,他的脉搏,他凸出的血管。轻轻掰着他的手,包裹住自己的脸颊,反复地,温热地吻在掌心上。
「……你先不要走,好不好?」男人的气息呼在他手里,将声音阻隔地模糊不清。
洢豪感觉自己的心,被吻得和他遍布的吻一样地软。动了动拇指,轻轻地抚摸他鼻梁。「我不走的。先生,请您放心。」
小黑猫像是很喜欢这样的摸摸,舒服地瞇起眼睛。
男人又一次睡着了,发出浅浅的均匀呼吸声。洢豪下午睡了太多,没有睡意,便持续为男人按摩着双手,环顾起房里的摆设。
靠近床头的天花板上,挂着一架小小的红色飞机。墙面是灰绿色的,衣橱是粉白色的。房底有一张很大的书桌,摆着电脑,书籍纸笔,和一些可爱的猫咪摆件。洢豪其实很想连上网路,查查冻伤究竟该怎么好好照料,可他知道断然不可去碰男人的电脑。他感觉男人裸露的双腿看起来似乎更苍白了,突然想起国中时的健教课上,教过冻伤时比起盖棉被更应该穿上手套和袜子,才能既保暖又不摩擦伤口。于是他将男人的上身小心翼翼地躺进床里,轻手轻脚下了床,一声不响地缓缓打开衣橱的木门。
他一眼就看见各种颜色的袜子、手套和针织毛帽,被折叠整齐地排列在方形的纸盒子里。挑选了摸起来最柔软的,擡起脸时,才注意到上方挂着的衣物。
左边是一些棉质的T恤和长衫,他曾看男人穿过几件;而右边,挂着几件浅色的棉质洋装,领口边缝满了柔软的蕾丝花边,有的是低领的,有的有蝴蝶结,像介于外出服和睡裙之间的款式。
他回头望向床上的男人,对方仍沉沉睡着。
为人套上袜子的时候,洢豪才发觉男人的双腿比手掌要冰冷得多,伤也多,他尽可能轻柔地动作着,却仍然令男人在睡梦中痛哼起来。
带有浓重鼻音的特别音色,嘤咛时听起来就像个婴孩。这一切的违背常理,不知怎地,放在男人的身上都显得融洽自然。洢豪想起今天才得知的男人的真实年龄,比自己大上了整整十七岁。想起自己的无所谓,甚至是无可自持的迷恋……是的,迷恋。当他蹲在床边为人小心按摩着脚趾时,纵然再怎么不情不愿,再怎么后知后觉,都是不得不承认的了。
终于可分辨的情绪总是与意识的形成伴随而来,细微的,无望的,闷痛的奢侈悲哀。他试着忽略自己,忽略一切有失分寸的。他要将男人装满他的心神,他本就别无选择。
即使可能是一场错觉,也只能怪自己活在梦里。
来到后半夜的时候,男人开始意识不清地抽泣,轻轻发起颤来,浑身冒冷汗。本已经睡着的洢豪起身为人褪下袜子和手套,避免闷湿伤口。
男人迷迷糊糊地皱着脸睁开眼,努力坐起身子,试着自己下床穿鞋。摆手拒绝了上前想帮忙的洢豪,虚软着,发着抖,看起来却莫名有些气呼呼的,点点地掉着眼泪。
洢豪只好守在一旁,看着他将满是冻疮的双脚穿进拖鞋里,艰难站起身,两腿僵直地缓了一会儿,才能迈出步伐,一踏一踏地离开房间。
等听见男人顺利进了浴室,洢豪才悄悄探出房门,改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守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洢豪是被贴上脸来的一片凉意所唤醒的。
「洢豪,进去睡啦。」
恍惚醒来,看见男人已换上了一身干爽的浴袍,神色淡然,温柔地俯身摸着自己的脸。他又低下眼去,看见男人斑驳的双脚依然僵直地踩在地上。
于是他起身,不等人反应,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将人轻盈抱起,稳稳当当地送回床上。为人换过新的枕套,为人套上新的袜子,将人重新揽进怀里。
「……先生。不要勉强。」半睡半醒间,他有些没头没尾地说。
没有几秒又再度睡去。没有听见男人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