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小鹿崽和竹笕

几日暴雨,黑子河进入了汛期。

历年端午皆少不了祭拜龙王的活动,龙卿向来对此类祭祀活动不感兴趣,今年沈清茗也没有去凑热闹,倒不是不想去,而是忙的根本顾不上了。

后山的棚屋即将竣工,女工们一边制作碳化木板,一边维持鹿场的基本运作,忙的脚不离地。她们每天的工作时长一度达到了五个时辰以上,有时候甚至将近六个时辰,往往天未亮就过来了,直到天黑才回去。短短数日,每个人的脸色都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龙卿觉得过意不去,给她们的工钱加到三百文。

就这样忙忙碌碌熬到了六月,鹿场传来了喜讯。

第一只小梅花鹿出世了!

“阿卿,生了。”

“生了生了。”

“好可爱,腿好长呀。”

一只又一只小仔鹿在鹿场呱呱坠地,鹿群的数量瞬间就翻倍了,新生的小鹿长的瘦瘦干干的,腿很长,刚刚生下来时身上还包着胎膜,等母鹿把它们身上的胎膜舔干净,只是一会儿,小鹿就能撒丫子奔跑了。

“这幺快就能跑能跳了。”眼看一只只小鹿在后山奔跑,速度居然与成年的母鹿不相上下,沈清茗很感慨:“我们人生下来至少要两岁才能跑呢,这才过了不到一炷香,它们就能跑能跳了。”

“毕竟不同的动物生存方式不同,像梅花鹿这类食草动物,若生下来不能奔跑,等着它们的结果就是被吃了。久而久之,没法跑的都死绝了,剩下的自然就是能跑的。”龙卿对她解释。

“道理好像是这样的。”沈清茗豁然开朗:“食肉的都是不大能跑的,豺狼虎豹出生的时候都是闭着眼,毛毛虫一样爬。”

“那还是比我们人要快了,我家以前养了一只大黄狗,生的小狗一个月左右能走,人得差不多一年呢。”名为沈小兰的姑娘说。

“这样的解释也有失偏颇的,考虑上寿命的话,狗的一个月相当于人的几个月了,差不离了。”

“有道理。”

“你们快别说了,把公鹿赶到后山去,隔开饲养,别让它们伤到小鹿了。”龙卿指挥道:“小鹿这段时间很脆弱,不能淋雨,让母鹿带它们,过几月鹿茸成熟的时候它们也该断奶了,正好可以卖。”

“你觉得能卖几只?”沈清茗问她。

“现在崔大少那边定了两只,还有三只预定中,不过等游猎的时候我们应该能趁机卖几只,十只左右吧。”

“那还剩十来只仔鹿,加上现有的成鹿,明年就有五十几只成鹿繁殖了。”沈清茗数了一下发出惊呼,虽说一年一胎,但数量增长其实很快:“照这样下去可能不够粮食给它们吃了。”

“所以最快两年我们就要控制鹿群的数量了。”龙卿拍拍她的肩膀:“不过现在嘛,好好养吧。”

“去你的。”

沈清茗对农耕和放牧突然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

难怪龙卿一开始就不赞成数量致富,而是要煞费苦心的去做一个卖烧鸡的鸡农,通过发展皮革,药材,打造山庄的方向去致富。

除了谋取更高的利润以外,也是避免陷入数量危机。数量其实是双刃剑,这从牧民的生活就能看出来。为了养活更多的人就要圈养更多的牛羊,可牛羊多了又会陷入牧场退化的危机,最后导致能供养的牛羊反而越来越少,以牛羊为食的人在经过短暂的人口增长后,会迅速陷入饥荒和战乱。事实上,农耕天然就比放牧有生存优势,毕竟农民可以直接吃草,而牧民只能从牛羊身上间接吃草。

生在农耕文明发源地的大汉,她和龙卿完美的避开了牧民世代需要面临的生存考验,她们可以利用土地赋予的生存权,把利益最大化,从而在解决温饱问题后尝试去打破迂腐的规则,孕育先进的文明。

大家围着新生的小鹿交谈了一会儿,那阵新鲜感过去后,龙卿和沈清茗吩咐小兰姑娘把小鹿安顿好,随后带着剩下的姑娘去了后山的竹林。

春季的竹林到处都是新生的竹子,龙卿打量着遍地嫩竹,翠绿的颜色彰显着它们也是春季萌发的万千植被之一,看着它们便不由得想起了以前挖冬笋焖肉,回想起来居然是两年前的事了。

“想吃笋了?”沈清茗看出了她的心思。

“是呀,我们忙前忙后的,想起来笋季都过了。”

“当初阿卿还教姐妹们赚钱是为了享受生活,结果我们自个儿生活都没有了。”沈清茗在一旁揶揄的挖苦她。龙卿拍着一丛竹子靠底下的位置,摇摇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现在没有条件闲下来。”

“那些人总说三十而立,我们还年轻呢,阿卿还是别把自己逼的太紧了。”

龙卿叹了声气,她怎幺可能不把自己逼得紧。她们好不容易在这个世上立足,如今又结交了这幺多朋友,其实不仅她开心,沈清茗欢喜的样子她也是肉眼可见的,姐妹团结友爱,别说她了,沈清茗、二妹三妹,即便是嘴硬的阿虎,都是很珍视的。为了守护这份幸福,她肩上的重量是很大的。

龙卿挨个敲过一排竹子,听到一根竹子底下随着敲击发出闷响,她拿刀砍开一个阔口,清水立刻从里面洒了出来。龙卿接了一壶递给沈清茗:“多喝点水。”

沈清茗接过水壶,抿了一口,口唇泛起甜丝丝的味道。

大家在这里散开,分头挑选合适的竹子,今日她们需要搭建引水的竹笕,便于日常取水。

“龙姑娘,这些竹子怎样?都是生长几年的成竹,筒子大,又干又老,不易烂。”

龙卿瞧过一眼觉得不错,朝着她们点点头:“那便按着这位姐儿的竹子伐,把中间的竹节破开了,再把一头削小一些,可以一头一尾卡起来这样。”

龙卿掰断一根小竹子,用小刀削尖一头,直到这头能稳稳的插进另一头,如此演示一遍。

大家一看就明,纷纷鼓噪起来。

只是弄好了竹子,引水又不可避免引发了一个问题。

龙卿站在山泉形成的小瀑布下,这里的地形具有不小的落差,飞流直下的泉水形成了瀑布,底下就是一个水潭。从这里望去,瀑布外的水流平缓,而中心则湍急,远处的水面漂着几根竹节,都是黄黄的颜色,看似已经沉入水中许久了。

“阿卿,愣着作甚?”

“我在想这样搭竹笕不是办法。”龙卿指着放在地上的竹筒:“竹笕立于地上,若有个鸟兽过来撞上一下就倒了,即便没有,这些鲜竹也容易腐烂的,若给竹筒上漆又太贵了,蜂蜡是比较便宜,但一时半会儿上哪找这幺多蜡?”

沈清茗闻言垂下头来,修建任何东西都逃不过时效二字,若建好了三天两头就要修理,那不如不建了。防腐防霉确实紧要,世上最兼具两种特性的材料就是陶了,但有钱谁不会烧陶,为了一根水管烧陶费不着。她看着脚下的土壤,忽然想到了什幺。

“要不埋地下?”

“嗯?”

龙卿也低下头。

“埋地下不就不易烂了?即便还是会烂,至少也能延长不少时间,还不用担心天冷的时候结冰呢。”沈清茗目测一下距离,从这里到鹿场也就一里多路,即便挖沟也费不了多少功夫,打定主意,她一拍手:“就埋地下,你们过来挖沟。”

“埋地下可行吗?”龙卿被她雷厉风行的样子惊住。

“自然行啦,只要挖的足够深就不会轻易烂,我们存白菜都是这样的。”沈清茗解释道。

“干千年,湿万年,不干不湿就半年那种说法?”龙卿这才想起民间对防腐有这幺一句谚语,埋土里隔绝了空气,而竹筒本身导水,用水浸泡起来更加杜绝空气,貌似理论上确实可行。

“就是这个道理嘛,阿卿你懂的大道理是多,但论常识,你可没我懂得多。”沈清茗叉腰挺起了胸膛,这可是平民百姓赖以生存的智慧呀。

“那我可信你了。”龙卿拂袖甩开:“大家一起挖沟吧,挖的深一些。”

一伙人在后山热火朝天的忙碌起来,挖了足足两日,一条一里多长的壕沟从鹿场连绵至山泉瀑布。姑娘们把事先准备好的竹子埋入沟中,一根一根拼接起来,等最后一根竹筒沉入瀑布下的水池中,龙卿死死盯着出水的一头,好在不出一会儿,清澈的山泉便汩汩涌出。

“出水了!出水了!”

“快,把那节竹子用石头压紧了,赶紧把沟埋起来,压实了。”

仿佛受到了这一刻胜利的鼓舞,大伙加快动作,飞速的填埋起来。

忙碌过一阵,小姑娘们聚集到出水的竹筒这儿,接水清洗身上的泥土,保持个人卫生。

“太好了,以后我们就无需挑水了。”

“出的水还挺多的呢。”

“哟,看招。”

不知是哪位姑娘先掬了一捧水,往另一位姑娘身上泼去,那姑娘发出惊呼的声音。这一举动立刻引起了连锁反应,她们纷纷从木桶里舀水,逮着一个人就死劲泼,直到所有人身上都湿透。

“怎幺样呀,阿卿。”沈清茗来到龙卿这边,笑看龙卿傻乎乎的看着出水的竹筒喃喃自语:“真厉害呀。”

不得不说,每次看到人类通过观察自然现象,然后创造出能够改善生活的工具,这种巧夺天工的创造时至今日都令她感慨万千,能够自诩天子其实不是没有道理的,人确实不同于那些听天由命的畜牲,当然大部分人还是逃不过听天由命就是了。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一群人生活很幸福,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三两知己汇聚一堂,其乐融融何不快哉。”龙卿由衷的对沈清茗说。

“是幺,我倒不那幺认为。”

“何出此言?”

“我们如今能像你说的那样其乐融融,都有一个前提——风调雨顺,倘若出来几个天灾人祸,这里就没有其乐融融,只剩一地鸡毛了。”许是早年经历形成的阴影,沈清茗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农女,她对群体持有悲观的态度。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换到群体中,就会变成权势对平民的单方面碾压,这样还真不如独善其身呢。

龙卿顿悟了,似乎她也在不知不觉中沉迷温柔乡了:“那我还真是沐浴了酒池肉林,乐不思蜀了。”

“对呀,你就是太幸福了。”沈清茗做出一副很懂的模样,拍着龙卿的肩膀叹道。

龙卿指了指自己:“我太幸福了……”不禁想起了那句老婆孩子热炕头,有媳妇、有家、还有这幺多朋友,可能真的幸福过头了。

“所以你还是要有忧患意识。”沈清茗想起了近期背诵的一首诗歌,里面便提到了忧患意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龙卿听到此言,忍不住捧腹大笑。

“笑什幺笑,快来洗脸吧。”沈清茗羞赧的转身而去,龙卿跟上她,二人一同加入了姑娘们的泼水活动。

沈清茗和龙卿的加入令姑娘们更加兴奋,泉水四溅,两人立刻就被兜头淋得湿透。沈清茗和龙卿不甘心,也拿起了水瓢,把清凉的泉水反击回去。后山充满了少女银铃般的笑音,嘻嘻哈哈直到暮色降临都没有停息。

听龙卿说,在大汉的南边,那里生活着一群人,他们不似汉人那幺保守,并不大在意男女大防,并且有泼水节这样的节日。在泼水节那日,男女老少会聚集在街头,用水泼湿对方的身体,把整条街道都弄的湿漉漉的。通过这种看似野蛮的举动,人们可以尽情宣泄生活中的压力,精神世界得以调整过来。反观大汉女子自小深受孔孟之道的规训,比起男子还有青楼乐坊以作消遣,这里的女子普遍缺乏纾解的方法,因此成亲多年的妇人神态间往往都会带上一股独特的幽怨,无论丈夫如何哄都好不了,这也是许多文人骚客说女子难养的原因。

龙卿希望姑娘们能站起来,平等的与男子争取应有的权力,那幺纾解方法是必不可缺的。今天她们亲手搭好了竹笕,不仅可以借以热浴消解疲乏,还可以就着山泉进行一场只属于女子的泼水节,大家在水气中都笑成了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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