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声踯躅

盼送君千里,直至山穷水尽。吾独吞声踯躅,踌躇原地。

收到天津来信时,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流离辗转遭受轰炸后的呆滞可以比拟,像《滑铁卢大桥》中的主人公迷茫行在雾气弥漫的泰晤士河畔,所有悲剧中最惨淡的一幕,因为完全没有回音。

租界一带如平日一般恬静,和煦,不带一丝的硝烟气息。燥热的乌金光芒镶嵌在腻得发亮的赤白墙瓦之中,照亮了前夜雨后的坑洼地面。有棱有角的锋芒建筑无情耸立在旁,无言勿语。

潼音默默立在了飘窗前,漫无目的看着来往的人群。她素来有个习惯,静静瞧着穿梭的人,猜着他们的身份亦或是去路。

一抹赭色的身影悄然闯进了画面,一个点,一段波,徐徐前进,它的形象是突兀且抽离的,带着跨越世纪的强烈冲突。

赭到发玄的绸缎旗袍,新烫的艾斯头……。潼音淡淡扫了一眼,推测她擦了香粉的脖子上该挂上汗珠了,保不齐脖颈后面也湿了一块。

带着微弱的余热,一道光打在了她收到的信上。

其间几个字被衬托得突出,见字如晤……安好如旧……

她闭上了眼睛,抓起了随身带着的漆蓝钢笔,艰难摸索出几张烫了金的信纸,想写些字句,却发现无从说起。另取了一张包过早餐大报纸,随意划拉着什幺,模仿着来信的字迹。

她提笔写道:安好否?比划至最后一横,停顿了较长时间,幽蓝的墨水着在了笔画尾部,就着油墨与油脂的混合,陷进了时空的停滞中。

桌上的新沏的茶也凉了,白瓷杯子也冷了,飘窗的纱也寒透了。

目光再移,就到了发国人开的一家咖啡店,今日生意还是不错的。

“什幺!掉在了山谷里面?那你……姊姊说没时间了。”赭色女…郎惊讶捂住了自己险些被蹭掉的口红,用着那七彩的玻璃反光当镜子使。

意识到自己举动有些过于夸张,讪讪摸了下头顶上的波浪曲线,窘迫般背过了身子,一只手还在抓着那电话,紧紧贴在了耳朵旁边。

一颗璀璨水滴型钻石被生了些锈的听筒压住,拼命喊着呼救。

“瞧,别人不要命,你也不要!你有个万一……”

她已经尽力压低声音了,可那如早春般黄鹂啼鸣的嗓音还是散到了四处。

潼音听着,觉得像在早春时节,但更觉得像暮春至极。

“同我恼,明明是你轻贱自己的命!我说了你,我做了甚幺!好、好,你便是死了,我也不掉一滴眼泪。”

痴情女儿的故事她读了太多,今日以旁观视角目睹,倒叫她兴致缺缺。

她接着看信:离家已数月有余,已写家书寄与大姐………

现住这处可还舒适……父亲白事相见一面后,为何数月不曾联系?三姨奶奶识不得几个字,最近直说想来寻你。

读到这里,她的心好像被铅水浇灌,铁锤轻敲,肉身便要粉碎。想要再次拿起有些沉重的钢笔,都没有力气。

那只钢笔是一个铁质秤砣,书写着她命运的重量。莫名的恐惧涌上心间,钢笔的笔头直冒出来了幽蓝兰的泪珠,丝丝缕缕的力量命令她克服命运的摆布。

她制住了那只钢笔,握着冰凉的圆润。

好轻,她想。

末了,她没有写下回信,而是把来信丢到了皮包里。穿上粗根羊皮皮鞋,下楼去了。

哒,哒,哒,空间收到了回音,向更旷远的世界奔去。

“每一次,我们都是不欢而散,或许姊姊说的是对的。”女郎声音有点沙哑了,可还是维持之前的甜腻。

按开了公寓的大门,就像拉开了新世纪的卷轴。潼音闻到了天津香粉的味道,还有发国人的香水味。

那琉璃玻璃把女郎的面容映衬出来,她的面部整体是一捧圆月淌下来的清河,上面搽的粉更像笼着薄纱。眉毛被细细勾勒,颇有远黛眉的走向。潼音辨不清那是什幺眸子,只知道里面像含了水般晶莹晃荡。

女郎注意到了潼音的目光,也在琉璃处扫了一眼她的模样。

潼音的五官是深邃的,每一处都恰为合适,但组合在一起便失了色彩。她的侧影恰如电影中主角望着远处失神,衣决飘飘遗世独立,所见之景满目疮痍。

她笑起来会更好看,女郎想。将目光移到了她的衣着上,潼音穿着西洋的纱质洋裙,下摆长至小腿肚。要是做成收腰的款,会更好看,那样她腰线更突出了,女郎想。

女郎啪嗒一声挂断了电话,朝着那玻璃整了整头发,又快步离开了。她身上带着各大商铺的购物袋,走起来难免不方便。一抹赭色穿梭在人群中,不同于租界的沉闷,潼音注意到了鲜妍离去,便目送她,直至色彩消散在视线。

时而街上的交谈声进入潼音耳朵,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真实的寄居者。

“喏,你改天换个裁缝,这家的英国人不好讲理。”

“我不,二奶奶说了,就用这家的,大不了你同她讲……”

“死丫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别老说死不死,不吉利。”

“倭寇横行我中华,试问我们政府可还抵抗?”

“怎幺又成了仁人志士,快下来,快下来!”年青的玩伴们取笑道。

“呵,瞧他,傻得可爱。”

“婚书已买好了。”

“你预备我等你几年?”

“不用几年,就现在。”

……

喝了酒后,陈年的梦也随之而来了。

荒芜,没有生机的黄沙弥漫在天上,卷出了大漠孤烟直的气势,但终究发昏的日头没有长河落日圆的气魄。

潼音的发被头巾里三层外三层包裹,脚已经走了一天的路,很疲惫,但手一直被一个陌生的婆子死抓着。仿佛街上都是拐子,要将她夺了去。

这个阿妈不知道累,大脚都觉着不累。她想。

不知走了多久,嫩芽般的绿稍稍的进入了惨淡贫瘠的世界。这里的建筑是她没有见识过的,高耸的瓦砖墙隔绝、创造了一个独立王国。

那婆子把手松开了,却还是目光锁在她身上。用手重重拂去了沙子,再把头巾扯了下去,最后理了理她的干枯头发。她的手是粗糙的,开裂的,如同干涸土地一样的状态。

“进去吧。”

再往前走,抽条般的青碰撞,九霄也是碧色,应是美轮美奂。她回头,俯视脚下的黄土,证实了她的确来过。她有些窘迫,知道进了别人家鞋子上带土,不是很得体。

“快去呀!”

屋子里传来了女人们说话的声音。

“老爷怎幺说,这是谁的孩子?”

“是手下一个副官的,听说跟了老爷也有三十多年了。”

“你要,月华你留着,这孩子跟着你了。”

“我不要,芳芳你留着吧!”

“女儿养不熟的,我不要。”

“什幺养熟不养熟的,都是一块肉,没准养了你就心疼。”

“可怜见的,谁来心疼心疼我。”几位女人放肆笑了起来:老五这张嘴,我们心疼不起。

门口的丫鬟注意到了她,笑得开心说:“人家就在这呢,姨娘们。”

“爹让英国佬的炮弹轰死了,娘也跟着去了。”

她们齐齐看向她,见到了一个怯生生的面孔,好不大方。她们的嘴是揩了毒的匕首,但她们的心是最柔软的。一点的爱与恨就足以让她们笑泣。

那天她一直站在那里,略微垂着头,听着姨太太们打完一整盘牌,聊着衣裳香料,看着那椭圆凸纹的墙纸都觉得像个刚出炉热气腾腾的包子。

这是她七岁那年发生的事情,入了宅门后,她七年前的日子都不再清晰了。无比干涩的成长期,如同饮下黄土水般,被粗粝的石沙磨蹭着喉咙,腥味直冲鼻腔。

……

“三小姐回来了!”月月停了绞帕子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水珠。想要接过赭珠的纸袋,却被她躲开了。

姜赭珠疲惫般将纸袋扔在了沙发上,将腰一扭坐到了沙发中。绚烂的多彩的水晶灯,在光下闪着灰暗的亮,爆发的,压抑的。辛酸直涌到了鼻腔中。

一时间好多双观察的眼睛流转在她的身体上,赭珠明白这是什幺目光,他们要透过她单薄的身躯,扼住她的喉咙摇晃,质问她应答与否。

绝代佳人的大姐抚着蓬蓬裙摆,趿着拖鞋哒哒哒从二楼下来。扁平的根如同敲乱的音符,如敏捷的小猫对着钢琴肆虐。

“三妹妹来啦,快去换衣服,今日我们去张大公子家。”她是笑着的,但漆黑的瞳孔不见笑意。她是一个破碎的人偶,自己有了灵魂,演着一出出罗曼蒂克的邂逅。

“去做什幺?”赭珠冷冷道。

“不做什幺,小妹你也二十岁了,总该为自己做些打算。”

“我已打算好了,今日就先失陪吧。”说不定多日更要失陪。

“那好,据说张大公子的侄子也是飞行员,如今休假回来了。”大姐穿上了狐狸皮毛大衣,掐了一下赭珠的小腰。

“只是露个面而已,姐妹同心,来了便是。”

亲缘是割舍不断的,总会纠缠着人,瓦解着人理智最后一道防线。姜家传到这代还稍微有口余气,只是一天不如一天,恰如日落西山。分了家后,赭珠一家,留下了三朵金花。母亲葬了后,十五岁的大姐便立了誓,要替姊妹们踩出一条宽敞的路。

大姐看到了闪着细碎光芒的华美,赭珠看到了闭塞暗室中的密不透风。幼小的芽撑爆了贫瘠的束缚,决心长到优渥的土壤之中。

赭珠心里一直都有比他长两岁的男友,未曾改变。

但大姐对此是嗤之以鼻,觉得婚事就如水中捞月般梦幻。

“并不好,她家中儿子多,分家前已是鸡飞狗跳。”大姐在吸细条香烟,吐出来的烟气盘旋飞升。

一缕烟从她的嘴中释放出来,延长,飘扬,牵扯到了车外:“何况,你有几年的青春?”

“精忠报国很好,可现在不好。”她娇俏的唇瓣一启一合,仿佛禅悟了大道之理。

按她的句式,可以替换成“三妻四妾很好,但现在不好。”赭珠笑了,藤蔓般的目光延伸在了大姐的巧嘴上。大姐并不是不通情意,只是向着破灭的爱去极致追求完美。

吉普车缓缓走在道路上,两人沉默了一刻钟。烟早已吃完了,余味还躲在车中挥之不去。

赭珠淡然瞥了大姐镇定自若的神情,从包中取了香水笑吟吟看向佳人,花香调的气息弥漫在她们之间,若即若离的气味牵动着佳人的思绪。

大姐冷哼一声道:“陈年的货了,现在拿出来用?”

赭珠叹道:“别人送的,礼轻情意重。”看到大姐不自在的模样,她暗想扳了一局颜面。因此赭珠闻着玫瑰的香气便舒缓,一时的气息叫她从无形的压迫中解脱。

一个真真实实的人,她觉着。

送她香水的人原是大姐的未婚夫,与大姐也是纠缠了不下三年。末了远走中国,现已结婚有子,幸福美满。

这已是大姐的陈年往事了,至于她——姜赭珠。

赭珠支持男友的报国热情,但无数日夜都惊惧男友的安危。也许多个黏腻的夏夜恍然惊起,或许会想过大姐的说教,品出一番对错。

…………

清晨从白兰中滴落的滴滴朝露,晚间落入了玫瑰的鲜妍花瓣间。层层叠叠相互覆盖遮蔽,香气萦绕。

潼音注意到了旗袍美人,只因美人都为男友回音而来。碰面的次数渐渐多了,微微点头,两人相识淡笑,遂不再言语。她们不好奇对方的名字,来由,只觉得有了回音,无论彼人是谁,心中有了存在,本就难能可贵。

秀丽的日间星河伫在了这条路中,赭珠窈窕身影已是一道风景,偏着这光还要追寻她的婀娜身姿。她寻着光的源头探去,见潼音娟好静秀的脸庞在光影明暗中交错,照得她清透明丽,双瞳剪水。

或是夜间清新香橼气息传来,疲惫的两人错开时间停下脚步,瞧着对方的身影被路灯拉长……

千万人中擦肩而过,兜兜转转还是能辨清来者音容笑貌,捋了捋散乱的发丝,泯然一笑道:“诶,原来你也在这里。”

潼音就着略带昏黄的灯泡上楼,从荷包里摸出了钥匙。

宽肩窄腰的男子立在了她的门边,眸子中闪着丝丝飞扬的神采。乌青的长衫更显他面部的温润尔雅。然而他嘴角不合时宜挂着一丝黠笑,这却与他洒乱的浓眉更为相称。

“我总能找到你,潼音。”斯海凝望着她的面容,既陌生又熟悉。她身形如抽条吐绿的柳枝,变化甚多,但不变的还是宛若封了油层的明眸,叫人爱恨不得。

潼音辨不出他的模样了,只觉着瘦了恨多,高了很多。昏黄的灯时而明亮时而暗沉,她的眼睛也闪着晦暗道不明的光彩。他在她旧年里的梦中终于逝去了,她已不能清晰回忆起儿时他的模样。

旧年的梦中,她穿着体面的绣花鞋,像个小子不合时宜的在后院的几处空旷地玩着捉迷藏,但无论怎幺藏,总是会被他寻到。孩子气的她不懂,做梦都求能彻底藏起来,让他彻彻底底输一次。

至于不彻底的输,是他留洋时候哄她再躲一次,他趁那时候就离开了府邸。那时潼音觉得自己像个不怎幺精致的布娃娃,供他取乐。

“您来做什幺?”潼音将手抱在腹前,向后倒了几步,又顿了几步。

“您?不!我来见你!”

“见我做什幺?”她嘴角扯出半笑不笑的神情   ,调整她的呼吸。

“你难道没有想过,真的没有想过?”他微笑上前,露出洁白的整排牙齿。

斯海设想过无数的回答,认定她不会有拒绝的理由。从坐船时候,望着波涛滚滚的海面就想,潼音的小脸会从耳根红到脖子,或是说出时髦的英文她愿意。

“我们结婚吧!”他突然抱紧了她。她衣裳的料子很薄,几乎要将她的体温传递到他的胳膊中,他长衫中的肌肉发力,环住她的腰身迟迟不肯放开。他充实了空虚的灵魂,眼前的人儿是真实的,一颦一笑生动自在。

这个的怀抱是一场温暖电流,酥掉了她半边身子,她更觉着四周的空气都燥热了。喉咙里干涩难耐,似乎有什幺东西卡在嘴边。手中握着的钥匙滑到了地面上,金属制的闷响贯彻半个楼梯间。

“你难道不觉着吗,除了结婚,你与我没有别的关系了。”他近乎要捧起她的面颊,认真吻了上去。

潼音惊呼出来,用了力还是没能将他推开。他宽厚的胸膛对她宛若铜墙铁壁,那是她此刻最想挣脱的束缚。

“如果我拒绝呢?”她拒绝了炽烈的情感,随之被他抚过的地方也冷了下去。窗户的细缝透来了夜间的凉气,吹在了她的背脊上。

他语气中带着试探和不解,压低了声音问道:“是我吓到你了?太着急了吗?你愿意等我……”

悠扬的笛声试探性在楼内响起,一下,一段,两下,一大段。愈演愈烈,似如破阵曲撼动人心,又蕴含些许惆怅旷远的古意。

“来得不巧,小姐原来还约了他人。”潼音偏过头看,见来人半个身子藏在夜幕中。激动的冷汗打湿了她的脖颈,可莫名的怅然若失涌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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