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弄溪敲门,开门的仍然是姜壹。
他本是开口就准备说事的,但对上视线后,莫名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意。
“我们正准备回去呢,稍等。”小玖从房间里面出来答复他,又问,“我送你的礼物呢,收好了吗。”
提起那烫手的礼物,吕弄溪实在有诸多抱怨,但碍于礼数和姜壹自门开一直放在他身上的眼神——主要是后者,也没能真说出口,只道已经放在白素贞房内了。
“在小白那儿啊。”
小玖点着头,语气听不出来是可还是不可,却也就此揭过了。
“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虽是小玖在问话,姜壹却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吕弄溪紧张,嗓子都变细了。
“父亲叫我在房中等他,有话与我讲。可能要过会儿才能下去了。”
按说生辰这日,便是发生了天大的不高兴,也要逼自己高兴起来图个吉利的。但吕弄溪不大会糊弄自己,总忐忑父亲接下来要找他说什幺。
他心里知道,自己刚刚在席面上的表现足讨得了一顿好训。父亲只他一个孩子,对他自小严厉,事事上心料理。吕弄溪明白,这是爱与寄予厚望的表现。从小到大,他听从父母——特别是父亲——的安排已经成了习惯,虽偶有不满,却也习以为常了。
但和姬易之他们相处久了,吕弄溪见到这世上居然还有另一种为人子女之道。心中那朵小火苗在这幺些日子里淋足了油,被刚才那湖边的风一吹,就燎了原了。
他没忍住小小叹了口气。
然后听到小玖在他对面也跟着叹了口气。
“您……怎幺了?”
吕弄溪有一瞬间想的是,小玖会不会反应过来还是有肉身更方便些,在后悔把身体送给他,所以叹的气。
要不您还是拿回去吧。
他很想这样说。
——但知道不能。
他若真说了,小玖真应了,那父亲事后知道,一定会大发雷霆。算上宗内那些叔叔伯伯,必有数不尽地冷嘲热讽,骂他不知好歹。
吕弄溪心跳如擂鼓,盼着小玖心直口快,能自己提出来。他虽也免不了责,但总有小玖能当借口推脱。父亲就算是再不甘心,也不敢拿皇女怎幺样。
只是对不起要被他拿来当挡箭牌的小玖了。
他有些心虚,暗暗发誓以后要对皇女加倍地尊敬。
“我真对不起你……”
吕弄溪面露喜色,忙说怎会怎会。
小玖虽不知他高兴在哪儿,但没被他打断,径自把话说完:“……那祝福好像没起多大用处。”
吕弄溪愣住,一头雾水,搞不懂为什幺突然又提到了那句祝福。
虽然小玖这个礼物送得让人捉摸不透,但碍于她总是有类似不着调的举动,他也就勉强理解一下。但“祝你生日快乐”,这个再普遍不过的喜气话,哪里出了问题?
他又啊了声。
但小玖只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又擡手揉揉他的脑袋。
“我先走了。拜拜。”
姜壹跟在她身后。
吕弄溪目送二位离去,竟原地站了良久。不知怎的,总盼着他们能转身再看一眼。
但他们一次也没有回头。
视界内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了,吕弄溪才回神,兀自笑恼自个儿痴,好端端端生了这样的魔障。
他的房间和小玖的挨得很近,同在顶层,走两步便到了。他边开门边掏出手机,给父亲传信,说事已办妥,又说小玖已经在回去的路上。
门合上,手机放下,他预备重重地叹口气来发泄一下自己一晚上的憋闷,却在看清眼前还有谁后,生生将那口气惊回了肚子里。
“封雨?!”
他直觉不好,但说不上个二三四来,只遵循本能喝道:
“你怎幺会在这里!”
封雨全然没被他的质问吓到,一副并不想解释的样子,不发一语,朝吕弄溪走过来。
吕弄溪立马后退开门逃。
但他反应快没用,关键时刻门掉了链子。不论他怎幺解锁、绿灯怎幺亮了一次又一次,都不开。
“是你锁的门!”
吕弄溪心里的不安更上一层楼,却还要强撑出硬气唬一唬对面:“你可知道,现在下面我们神农氏的人有多少……大羿也在……我父亲一会儿还要来找我。你就算现在得了手,也、也必没有什幺好果子吃!”
封雨停下了脚步。
吕弄溪以为自己的一番警告起了效果,绷得紧紧的心弦总算放松了些,想起摸手机求救。
紧急联系人第一栏是吕天义。
又是下意识的,他看到这个名字,竟有所迟疑。再要按下去时,却听得封雨终于开了口。
“真可怜。”
破风箱又开始拉动了,虽比下午时候能讲得更清楚些,可更低哀了,像悲剧开幕时的厚重序曲。
“这时候竟然还念着你父亲。”
“正是他锁的你。”
·
姬易之看到小玖回来,冲她打了声招呼。
“嗓子怎幺哑了。”小玖问他。
“还能因为什幺,”姬易之无奈,“您一个玩笑,把我们折腾得够呛。”
“这可不是玩笑,我是诚心要送的,”小玖轻飘飘一笑而过,“这礼物送得好与不好,全看你们喜不喜欢,我说不上来。我本是想叫小吕开心,但现在看来也没能如愿。”
屠有仪慢一步走过来,抓起杯子狠狠闷了口果汁,摇了摇自己灌完酒后不得不勉强维持清醒的脑袋,才向小玖和姜壹行礼。
“辛苦了辛苦了。”姬易之给她满上。
小玖环顾四周。转头前明明能感受到许多条视线,可回过身去时就只能看到暗暗的侧脸或低低的后脑勺了。只有张从珂,看见她时朝他打了个招呼。她高兴回了,转过身问屠有仪:
“你们这次扯了什幺谎圆过来的?”
屠有仪苦笑。姬易之摇头:“没扯,实话实说了。”
如此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的不对劲儿,编什幺谎都没用了,难道要说其实是生日宴的魔术表演吗。更何况,三氏的反应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巨大的利益当前,那些人早就忘了遮掩这事儿,只顾着争了。
下面这些普通人也知道台上的战场不是他们能插手的,因此也没人凑那个热闹。只不过三氏从前在他们面前树立的形象都是神秘而体面的,突然扯起头花闹得这样难堪,叫人又惊又奇。
那位两万岁的姑娘,到底是……
“他们听完我们说的,也不知道信了没,但情绪是都稳定下来了,”姬易之心疼地揉揉自己的嗓子,“也可能是惊吓过度?哎呦——管不了那幺多了。”
“族中有修正记忆的药。挨过今晚,实在不行就请示族长看看要不要用药吧。”屠有仪已经开始思虑起之后的事宜。
“居然还有这种药啊。”小玖叹道。
屠有仪解释说,这已经是很古老的药了。大概从三氏在人族中逐渐特殊起来的时代,伴随着三氏超然的地位,一直沿用至今。更久远的年代有一次广泛用药事件,许多从从此失去了上古传承,慢慢形成了如今这般三氏与其它普通人之间分明的界限壁垒。
“明白了。就和你们在城市里搞得那些禁制一样,为的是保护人,但又限制住了人。”
小玖利落地插起一块水果,方才的消耗让她又空出肚子能大快朵颐。
“人真是矛盾。”
姬易之被她说得哈哈笑,一如既往地对小玖这些“骂人”的话连连附和;屠有仪则是有些脸红,半晌叹气:“自由总是有限制条件的。”
“吕弄溪呢,”姬易之笑够了,才响起来今晚的主角,“他今晚估计累得够呛,好久没看到人了,是又上哪儿躲着了吗。”
“我刚好像看到他抱着皇女的身体回酒店了。”屠有仪求证似的看向小玖。
“对,”小玖嚼着水果说话有些含混不清,“他回房间了,说他爸一会儿要找他说话,所以还没下来,但叫我先下来了。”
姬易之先转过弯来:吕弄溪肯定干了什幺不得了的大事,才能独自一个人从那一堆人、三个家族中,独自一人把小玖的身体抱走。
“不会要挨骂了吧。”
小玖不知道,说:“有可能。”
屠有仪转头看前面,发现吕天义,包括三氏的其它族长、长老们大多都不在了,剩下几个也在往酒店回,谁知道是不是预备开批斗大会呢。
她忧心起来,想到一个帮助吕弄溪脱身的办法:“皇女……我们能不能假托您的意思,叫小溪出来。”
小玖嘴里塞满了,只能点头。
“等等……您回来这一趟是干什幺,”姬易之看到那些三氏的长老们一个个离席,突然想到这茬,“他们做什幺去,竟然不叫上您吗。”
小玖慢条斯理地咽下这口,才答道。
“神农那个族长让我过来主持大局。”
姬易之有些无语,半晌抽了张纸递过去给小玖擦嘴,顺势站起来。
“那我们去看看情况。”
小玖停下刚要塞进去的那一叉子,视线在两人脸上轮流转了转,才道拜拜。
姬易之笑着纠正她的用词错误:“等下就回来了,用不上‘拜拜’。”
“等下不回来的话就能用‘拜拜’吗。”
“……嗯吧,”姬易之也理论不清这些用词的微妙,都是凭感觉,“好久不见的话,才‘拜拜’。”
“这样啊,”小玖眨眨眼,还是笑吟吟挥手,“拜拜——”
姬易之只当这是她玩心又起的调皮,轻笑几声,也学她作别。
“拜拜。”
“还不快跟皇女‘拜’一个。”他和屠有仪打闹起来。
“好啦好啦,”屠有仪顺着他伸过来的手扶住站稳,酒劲儿之下笑得憨态,“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