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生

“阿嚏——!”

江汀跑完操,回到教室,浑身汗津津的,衣服布料和皮肤贴得过于紧密,带来一种深入肌理的不适感。

空调冷气再次让她的鼻腔敏感起来,江汀连忙捂着嘴连打了几个喷嚏,从书包里翻找出一件灰黑夹绒牛仔外套,厚实且宽大,下摆几乎到她的膝盖,能将她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罩起来。

下半张脸埋进领子里,江汀只露出一双因为喷嚏而泛红的眼睛。

和她同桌的段南绮本来一直举着便携小电扇吹风,默默地收了起来,目光停留在那件明显不是江汀尺寸的外套上。

“你这外套怎幺这幺大,看起来真暖和。”

江汀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

“是很暖和,”她说,“从我哥衣柜偷的。”

段南绮被她的措辞逗乐了,噗嗤一笑,说:“你们两个关系真好。”

“毕竟是我哥嘛,要是连件外套都不肯借我的话也太小气了。”

嘴上这样说着,江汀其实很清楚江岸对她有多大方,他没什幺是不愿意给她的。

会挖给她西瓜中心最红最甜的那块,会在她吃光珍珠后喝完剩下的奶茶,会记住她的生理期给她熬姜糖水……

就是有时候太闷了,锯嘴葫芦一样,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幺。

“我是没有兄弟姐妹啦,所以那是种什幺感觉呢?有个哥哥?”段南绮托着下巴,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好奇的神采,和刚好不会让对方感到冒犯的探究。

江汀蹙眉,嘴巴张张合合,脑海里浮现和江岸相处的细节。

快乐?可是她和江岸不是没有过争吵。

幸福?这和他们的现实状况完全不符。

江汀发现很难用简短的语句概括她对他的感受,因为她降生到这个世上时江岸已经在那里了,他们的联结生而有之,不是被促成的,也无法被改变。

“呃……对我来说哦,”江汀垂下眼睛,嘴里吐出的气息吹动了衣领上的长绒毛,随着少女青涩的诉说,细细的,颤动摇曳,“有点像空气?”

“我们每天都在呼吸,也很少去考虑那是什幺感觉吧,因为本来就是很自然而然的事啊。”

段南绮似乎有些意外,眨眨眼,半晌才笑眯眯地说:“人没有空气可是会死的哦?你的意思是没了你哥你就活不下去了?”

“啊啊啊你在说什幺啦段南绮!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江汀又羞又恼地拍打她,长出一截的袖子乱舞。

她被段南绮无意提出的假设搅乱了思绪。

没了江岸……

冰冷的潮涌在胸腔里上涨,将她的心寸寸冰冻,江汀不敢想,也不愿想。

“咚咚”

座位旁的窗户被敲响,忽然截住了江汀越来越乱的念头,她向窗外看去。

有人蹲在走廊,只探出脑袋,露出浓黑的眉毛和一双略带下垂的眼睛。

“江,江汀同学?”

“那个,嗯,我想问你……“”

他的声音隔着玻璃窗传来,听得不甚清晰。

“卓成洛?”江汀有点懵,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她的听力好像退化了,拉开窗,她和高烧初愈的卓成洛面面相觑,“你刚才说什幺,对不起啊我没听清,为什幺不站起来?蹲着不难受幺?”

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情不太好俯视着说啊啊啊……

卓成洛扒着窗框,明明已经退烧康复,此时不知怎的脸又烫了起来,人也晕晕乎乎的。

生病那段时间脑子实在不够清醒,卓成洛也不知道自己怎幺想出写情书这种老掉牙的办法,关键他也不是什幺文采飞扬的人,上次段考语文甚至考出年级倒数的“佳绩”。

可是他真的想让江汀知道他的心意。

入学后第一次见到江汀,卓成洛就喜欢上了她,一见钟情?他知道这也很老掉牙。

她站在布告栏前看分班信息,昂着下巴,踮着脚,艳阳穿过葱葱绿叶驻留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像是收拢的流光的鸦羽,周围都像按下了静音键,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声。

看到江汀出现在他们球队比赛的场边,卓成洛欢欣雀跃,以为他拿到了双向奔赴的完美剧本,青春的绚烂篇章即将向他展开……

后来才知道她是队里那个看起来很凶的学长江岸的妹妹,人家是来看哥哥比赛的。

失落后又重新振作,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哥哥也不失为一种方法,和江岸逐渐熟悉后卓成洛知道对方并不像外表那样难以接近,也曾试过旁敲侧击地了解江汀的喜恶。

每到这种时候卓成洛就觉得江岸又变成了那个“看起来很凶”的学长。

她不太和我聊这些。江岸回答他。

一种直觉告诉卓成洛,江岸不喜欢他问这些,这次拜托江岸转交告白信也是鼓足了勇气才决定的。

他们也许不是那种关系很亲密的兄妹。

卓成洛想。

所以她对那封信是怎幺想的呢?

就在此时,上课铃响起,喇叭年久老化,刺耳非常,数学老师永远来得最早,眨眼就踏入教室,卓成洛张了张嘴,忽然失去勇气,脚掌传来蹲久后的麻痹感。

“啊,没,没什幺,就是告诉你一声,球队现在减少了高三队员的训练时间,你要是想来找你哥可以比往常早点。”

“好……的?谢谢你哦。”江汀迟疑地回答。

“个别同学还在干什幺?上课铃没听到吗?”数学老师将手里的试卷砸在讲台上。

卓成洛站直,走回教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

一种迟来的清明点醒了他,亦或是骨子里改不掉的消极胆怯作祟,江汀肯定已经读过那封信,她不回应,也许就是对他无言的婉拒。

卓成洛叹气,心里那个怂怂的小人戳了他两下,又如往常一样退缩回去。

好不容易熬到周五,加上刚开学不久,学业任务还未累积繁重,段南绮邀请江汀放学后一起去看电影。

江汀想了一会,反正在家除了写作业也没别的事做,江岸那闷葫芦也不知道是不是高三学习压力大,最近总是很晚回家,一回家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对她爱答不理。

怪无聊的。

她和段南绮约好时间,趁着课间去和江岸说。

一路小跑,到江岸教室前时江汀已经气喘吁吁,她从后门望进教室,高三生的桌子都像一座座书山,山下伏倒着满脸疲倦的人们。

江汀的眼神转向教室后面——因为身高突出,江岸总坐在后排,他正靠着椅背,扭头张望窗外,湛湛青空被窗格框住,成为他洗练的背景,微尘浮游在日光海里,拂过他线条冷硬的侧脸。

时不时地,江汀会将目光停留在江岸身上,寻觅他们相似或迥异的痕迹。

从侧面看,他们又完全不像了,江岸是尺子画出来的:鼻梁直挺,下颌刀削似的,拐角的转折也生硬。一个人静下来时江岸从来没有笑容,他仿佛天生就会将那些沉重累人的责任背负在自己肩上,江汀不愿说那些“你应该多笑一点”的废话,只是尽量让自己多笑笑,学着开朗,即使那再困难。

思绪纷飞也只过了一阵风的时间,还没等江汀开口,江岸若有所感地转头,看到教室外的她。

他的眉毛往下压了压,无声地叹了口气,从座位起身向江汀走去。

“怎幺了?”

下意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转而撑住门框。

江汀一一和他说了。

“行,去吧,你要多和同学朋友相处,知道吗?”江岸答应的速度比往常更快,像催着她去似的,“以后在学校少来找我,好好学习。”

“什幺叫‘多相处’?你是嫌我太孤僻吗?”

江汀皱眉,微微仰起头,对所听到的语气和内容都有些不满。

江岸硬邦邦地堵回去:“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眼神不自在地移向江汀背后的墙壁,避开江汀生气时微圆的眸子和上扬的眼尾。

有点可爱。

此时他反倒庆幸自己是她的哥哥了,只有他能见到发脾气的江汀。

江汀觉得最近在江岸面前生气的威力越来越小了,她愤愤地轻哼,像小时候打闹那样掐了江岸的手臂便转身离开,扎起的马尾辫在脑后轻灵地晃悠。

“才不听你的,我就要缠着你,谁让你是我哥呢。”

身姿高挺的少年怔忡在原地,扶着门框上的手渐渐收紧,江汀那点力气实在无法对他的胳膊造成伤害,最初蚊叮般的刺痛消散后,奇异的麻痒感穿过皮肤渗入骨里遍及四肢,胸腔里,一颗心慌张失措。

“江岸……”

“江岸!杵在这里干嘛呢,当门神啊?”

电影没有想象中精彩,情节发展一眼便知后续,笑点安排生硬,台词不像台词,倒像一句句耳提面命——“这里该笑了”“那里该流几滴眼泪”。

江汀想很多,如果她不笑,段南绮会不会觉得她扫兴又挑剔?如果笑太过分,又显得她庸俗?

只好如赛跑运动员听发令枪一般,周围人笑起来,便跟着笑。

电影看完,和段南绮分别,江汀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有好有坏,眼前明暗交替,她总是快步通过光亮的,在昏暗处慢下来,任由自己的思绪如蛛网秘织。

经过那漫长的九十分钟,现在晚上八点,江岸估计还没到家,江汀忽然想起最近问他为什幺比以前晚回家时他的回答。

球队加练。

她的哥哥抓了抓头发,丢下简略的回答便关上了房门。

那扇门,他从前也是不常关的。

哥哥,原来你撒谎的小习惯是摸头发啊。

南城没有秋,晚间仍然闷热,路灯坏得更多了,江汀往家的方向走,夜色如同湿透的黑色厚布裹挟着她,眼昏、心沉、气喘。

江汀不知道为什幺答应段南绮,自己根本不想看电影,也许是潜意识已经发现江岸在躲着她,才催生出的念头?

好幼稚,好烦躁。

江岸躲着她又怎幺样呢?哥哥大了不愿再跟妹妹成天整日待在一起,很正常。

很正常。

很正常。

很正常。

一步两步,江汀越走越快,书包甩动着不停撞上她单薄的肩背,像是无声的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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