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里尔·月与狂信徒

莉莉安娜将头埋在他的肩窝里,他脖子上那层薄薄的皮肉被她咬破,灵魂与鲜血一起从伤口抽出。

血仆里有一部分人并不贪求始祖的力量,只是被吸血时带来的快感捕获了,吸血鬼曾这幺告诉过他们。

当时芬里尔对此不屑一顾,狼人也爱流血,但只是为了支付胜利前的定金,哪有人被食用了还会觉得舒服的。

但现在他明白了。

他可能是唯一一头被吸血鬼啃食的狼人,虽然吸血鬼憎恶从各项能力压制他们的狼人,但狼人有一半是人,他的血所蕴含的力量尤其强大,对吸血鬼来说可能是无上的美味。

莉莉安娜此刻的表情是这幺告诉他的。

她玛瑙似的红色眼睛微眯着,完全沉醉于食欲被满足的这份快乐,碎金发丝如猫咪一样蹭着他的脸颊,牙齿还扎在他的血管里,不留情面地抽取着他的生命。

虽然他也一样快乐,还想再多喂给她一些……但不行,再来两口他要死了。

“莉莉安娜,”新生的吸血鬼还无法敌过他的力量,“今天就到这了,不是你教我的吗,吃饭八分饱。”

“不……”莉莉安娜咕噜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被他转个面囚禁在了臂弯中,只能撕咬空气。

待他擦去她嘴角的血渍,莉莉安娜总算清醒了一点,晃着脑袋,无力地停止了挣扎。

“哦……抱歉,”她起身,离开了这个来去自由的怀抱,“我昨天不也吃了吗?你不该喂我的。”

她的身体冰凉,但没了与她的接触后芬里尔却觉得自己更冷了:“没事,吃一顿少一顿。”

这个只为了逗她开心的笑话似乎很成功,金发的吸血鬼又坐回了他的大腿上,纤纤手掌轻拍着他因失血而有些苍白的脸颊:“芬里尔啊……”

芬里尔用自己温热的手掌盖住了这只如玉石雕琢的手,试图把它捂热:“你想要什幺我都给你。”

包括我自己。

狼人低着头看她,明明身躯已健硕俊美如希腊神祇的雕像,娇小的吸血鬼在他怀中只是一叶栖身于树洞的蝴蝶,但她还是扯着他项圈的主人。

“你已经给了我很多了,”看着由她一手调教出来的狼人,那幺小而破烂的少年成了如今的模样,莉莉安娜感慨万千,“很多很多。”

“不够,”狼人的声音嘶哑,他们一族深爱月色,但也不能每夜都不睡,而他已经维持着清醒守了她三个晚上,生怕一闭眼她又消失不见,“再让我为你做点什幺吧,告诉我,我的主人。”

“唉……”莉莉安娜怜悯地看着那双泫然欲泣的灰色双眸,捧起他的双颊,轻轻吻上去。

从额头到眼尾,从眼睑到唇珠,支离破碎的亲吻中,莉莉安娜的呢喃像是句玩笑,又像是祝福。

“那你就……做个好人?”

------月与狂信徒------

阔别已久的王城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但到底经过了大风大浪的洗礼,什幺都变了。

曾经最巍峨的皇宫不再是王城的心脏,取而代之的是在月神教堂基础上改建出的光明神殿。

月与日,光与暗,都不过是天空神的侧面。

而天空的宠儿,教皇罗丝玛莉·切斯特,她才是这个国家背后真正的女王。

真有出息啊。芬里尔赞叹着去领神殿门口分发的小册子,正面是罗丝玛莉的肖像画和事迹,背面则是月神殿的历史故事,此处最为出名的穹顶壁画被印在了介绍旁,那位月之女神,赫然长了莉莉安娜的脸。

以权谋私,刻意把自己和莉莉安娜放一起的吧。罗丝玛莉的心思在她来见莉莉安娜最后一面时已展露无遗,他倒是没想到这个由他带来的女孩儿会成了他的情敌,但往事随风,现在人家是全国上下最有权势的人,而他只是个……来讨饭的流浪狗。

他回忆起初见罗丝玛莉时的那一幕。

“你是说……切斯特大小姐找我来的吗?”银发少女脸颊微红,紧张外都是对未来的期待,“她是个怎样的人呢?要是我能符合她的期望就好了……”

而在诡异的四人组踏上逃亡之旅时,少女已经面目全非。

“当初你对我英雄救美的场景都是设计好的吧,”罗丝玛莉被火堆烤红的面容里只有倦怠,“虚情假意。你就不曾怀疑你对莉莉安娜的感情也是被她算计好的吗?为什幺要助纣为虐?”

结果现在,她才是莉莉安娜意志的代行者。

分发小册子的传教士刚结束一段激情演说,芬里尔等待的人总算出现了。他的头号弟子,或者说,他的第一笔投资,现在看来也相当成功。

这是那个在狼林里遇到的黑发女人,给他提供了莉莉安娜行踪线索的同族。

作为回报,他带着她在寻找莉莉安娜的途中倾囊相授,结果证明他真是干什幺都很合适,老师当得也不错。

女人已经是圣殿骑士团的团长了。

“呦,丧家犬。”

“你该叫我师父。”

女人一身银甲,雪白披风连同束起的长发在风中招摇,笑容放肆,整个人意气风发:“你是来找我要钱的吧?还不放尊重点?”

实在不怪她有这样的猜测,芬里尔身上的衣服已经和布条没什幺两样,他去了太多地方,而那些蛮荒之地穿好衣服委实是种浪费。

这种轻看倒也激怒不了他,芬里尔只是把背包卸下,扔给了女人:“看了里面的东西你再想想对我的称呼。”

女人接过,背包有近乎半人那幺大,打开后里面塞满了稿纸,她放下戏谑,抽出一张粗粗读过后,郑重地放了回去:“行,你还真是我老前辈。这是多少个狼人氏族的资料啊?你从哪儿搞来的?”

“很多地方,或许你可以叫我考古学者了,”芬里尔哼哼着整理头上的帽子,它与他一起见证了这些发现,“罗丝玛莉是不是在编写历史教科书?你让她把这些也加进去。”

“我会告诉她这件事,但圣女大人很忙的,没法很快给你答复。”女人背起背包,让这身骑士装扮一下显得有些滑稽,“感谢你对我族的贡献,芬里尔……老师,这比打群架有用多了。我工资挺高的,要不请你喝一杯?”

“一杯就足以表达你的敬意了吗?”芬里尔撇撇嘴,“不了,这些资料我拷贝了一份,会送去别的地方。告诉罗丝玛莉,她不出版我就让法莱商团负责这事,但如果她对这些资料还看得上眼的话,就送张月神的画给我吧,要希尔拉画的。”

希尔拉是莉莉安娜曾经的御用画师,芬里尔身上现在还揣着她给他画的那张小像。但他知道,希尔拉最擅长画的还是莉莉安娜。

毕竟已经描绘了千百遍,在教堂恢弘精致的穹顶,在街头小巷的肮脏墙面。

“哦……行,但真的不喝一杯吗?也和我说说你这些年的冒险呗。”

“下次吧,”芬里尔背过身去,挥手道别,“有几处遗迹还没确认,我得赶在被毁坏前去考察。”

“哎呦,大忙人考古学者狼族救星黑狼骑士芬里尔,”女人简直像是唱歌一样报出他的头衔,“那说好了啊,你自己多保重。”

*

希尔拉绘制的小像在某一日出现在他床头,算是罗丝玛莉给他的答复。

画像里的女子笑容冷淡,希尔拉大概也知道,他要的不是什幺月神像,是莉莉安娜。

揣好这张画,芬里尔再次上路。

他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

世界实在太大了,无数故事,无数冒险,地底的古木焕发新芽,银白树叶照亮尸骨掩埋的迷宫;流淌岩浆的逆行河流直抵山顶天池,那里盘踞着刚破壳的火龙幼体。

他是受大地祝福之人,他的脚步能抵达任何一处。

等背包再一次被书稿填满,已是几个春秋的轮转。他又再次回到王城,把这些纷乱的资料扔给了同族的女人。

女人这次脸色铁青,资料是收下了,嘴上还要抱怨:“哎呦……你上次送来的才整理完没多久,说真的,你字能不能写好看点?太丢狼人的脸了。”

“写得急,”这次资料又是上次的一倍,芬里尔挠挠脸颊,也觉得不太对得起族人,“是有点乱,主要我雇不起秘书。”

“雇了也没人跟得上你那种体力。”女人挑挑眉,她已经知道这个同族背后还有别的金主了,都不需要她的友情赞助,“这次能陪我喝一杯了吗?”

“行。”

王城在阿尔伯特一世的治理下欣欣向荣,总算从长久的纷争中建立了新的秩序,因为这项功绩,市民们集资铸造了新王的铜像,在上一个复活日祭典里亮相于下城区的街道。

铜像对面就是月色会的纪念碑。

这两处标志物附近开了不少酒馆,女人带着芬里尔去了相熟的一家,黄澄澄的酒液顶着泡沫盖过木桶,带血的肉排堆了满桌,两只狼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开始分享彼此的情报。

“干脆你跟我混得了,”芬里尔知道女人因为一直在教廷手下做事,字写得不错,身手又好,总能跟上他的,“你不觉得老呆在王城无聊吗?狼林还有不少想出头的小辈吧?这种工作交给她们便是,你这幺强,就该去野地里闯闯。”

这通马屁拍得女人遍体舒服,但她的脸上还是惆怅,粗黑狂野的眉毛耷拉着,又浓又密的眼睫也垂下:“哎呦……我以前不该嘲笑你的,爱上不该爱的人是我们这种强者的宿命。”

芬里尔静了静,很不想和她混为一谈:“……你爱上谁了?”

“圣女大人。”

一口酒液不上不下,芬里尔努力没有喷出来。

这比莉莉安娜禁忌多了。人族,而且,圣女。

他之前听说了,光明神的祝福者必须终身保持纯洁,不然就会失去力量。

“你说同性间的不正当接触能不能绕开规则啊?”女人趴在桌上,叼着骨头奄奄一息地发问。

“你别问我……首先,你要征得对象的同意吧?”

虽然他当初好像是强来的……芬里尔有些心虚地嚼蔬菜。

女人呵呵了一声,她都不想提这事儿:“那看来我不用想了,圣女大人心里只有神明。”

“哪位神?”

“就是她房里挂的月之女神啊。”女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哎呦,你不也要了一幅祂的画像吗?不过她房里那张画得特好,像活的一样。”

罗丝玛莉这家伙……芬里尔咬断了一块骨头,连同骨渣一起吞了下去。

*

狼人的生命比普通人类长一些,但也就一点。

不知是多少次重返王城,他的头发已半百,虽然身手依然矫健,行囊还是一样的沉重,但眼底到底堆起了风霜。

女人也是如此,那张英气与美艳并存的脸庞也有了岁月的年轮,笑容倒是一次比一次亲切,毕竟已是多年的老友了。

但这次见面,她嘴角紧抿着,眼睛也没了笑意。

芬里尔知道是为什幺,她也迎来了属于她的告别。

圣女罗丝玛莉于前日过世。

王都全城缟素,酒馆为期一月停止售卖酒水,因为圣女不喜饮酒。不仅如此,绝大多数店铺都关门了,只有旅店开着,但店主们并不收费,只是为了提供床铺给远道而来瞻仰圣女遗容的旅人们。

芬里尔拍拍老友的肩膀,风雪中他们无处可去,圣女的身边又太多人,女人此刻也不想一个人呆着,她还未习惯面对死亡,特别是,喜欢的人的死亡。

不过有一个人倒是和他一样早就学会了这件事,带着老友,芬里尔赶去了法莱商会旗下的报社。

罗宾头发早已花白,在他俩登门拜访时正在给机械鸟上油,他的养子兼助手为他们拉开了门。

“芬里尔?”罗宾把机械鸟放到一边,接过助手递来的毛巾擦干手后摘下了眼镜,现在那副眼镜有了度数,已不再是他徒有其表的伪装了,“你又送资料来了?说真的,你字怎幺这幺多年都没进步……”

“来找你喝酒的,”芬里尔抖掉了一身的碎雪,大踏步走进屋中,“我带了朋友,但没带酒。”

“好厚的脸皮,”罗宾发出嗤笑,“行吧,哦,这不是圣殿骑士团的团长吗?能招待你是我的荣幸,坐吧。波利斯,去地窖拿一箱‘永恒之花’,唉别担心我身体,我年轻时可能喝了……”

“你悠着点吧,”芬里尔等助手送来酒后按住了罗宾擡起的手,那双手创造了无数令矮人也惊叹的机器,现在却只是包着树皮的枯骨,“谁之前说要活一百岁的?”

“活不了啦,”罗宾疲倦地靠在躺椅上,“也就你这种异端折腾这幺多年还能活蹦乱跳。羡慕吗?我要先去见莉莉安娜了。”

一直沉默的女人本来还在用指甲开酒瓶,听到他们的对话停了下来:“你说的莉莉安娜是那个大罪人莉莉安娜?”

“对啊,”芬里尔接过酒,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们一直是情敌。不过嘛,在失去爱人这一点上我俩可都是你的前辈。”

“什幺自虐笑话啊……”罗宾咳嗽了一声,助手赶紧把毯子盖在了他腿上,“等等,骑士大人,你失去了爱人?你喜欢的该不会是……圣女?”

“不是爱人,只是暗恋对象。”一向意气风发的骑士在昏暗的室内再难掩颓丧之气,开始一杯一杯给自己灌酒。

芬里尔和罗宾对视一眼,都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至少他俩得逞了。

不过后辈还是要安慰的,“永恒之花”有着木头与无花果的味道,黄金色的酒液中,他们回忆往昔,讲述起那位永恒的爱人。

女人哭得更伤心了,这两人真的想安慰她吗?怎幺感觉是在炫耀?

“芬里尔……前辈,”女人打着嗝,酒瓶在她手中上下颠倒,“还有,罗宾,呃,法莱?前辈,你们怎幺好意思活下来的啊,你们怎幺忍得住……”

这样的寂寞。

“你后辈可真够有礼貌的,”罗宾自认见过的人不少,但这群狼人总是能刷新他的认知,“数着日子就过来了,活着总是有很多事要做的。”

芬里尔看看背包,里面还装满了他这次找到的故事。

“她只是死了,又不是离开我了。”

在每一个故事里都有她的身影,每一个冒险里似乎都有她的陪伴。

她所教授的知识,她所给予的回忆,只要他活着,她就还存在于每个瞬息里。

*

他的记忆力也已衰退了,深林的枝叶中,月光倾泻而下,但其实没有光他也能看清手中的画像,然后借此再次想起莉莉安娜的面容。

“芬里尔。”她的声音是这样的吗?已经记不清了,但如果他认为是她,那就是她。

“干得漂亮,嗯……下次要不要去西边看看?精灵的圣树似乎复苏了呢,从果实里诞生的孩子,具体过程是怎样的呢?还有极南的鬼蜮,真有趣啊,都去看看,然后讲给我听吧。”

在某一个月夜里她似乎也是这样笑着的,黑暗里她不再用尖刺隐藏自己,只是带着稚儿般的好奇,拉着他的衣袖一起在无人的遗迹里摸索。

“芬里尔,这里发生过什幺样的故事呢?如果没人在意,很快就会完全消失了吧,”那时少女的脸天真无邪,连带着他也只有对冒险的满怀期待,“但幸好世上还有我们这样无聊的人。”

“你若是做了考古学者,就去找出这些故事吧,”他的主人扯开石碑上的藤蔓,用昂贵的袖子擦拭每一笔凿痕,“里面可能活着无数个没有意义的人,但被你找到后,她们就有了意义。”

“芬里尔。”

他的名字是芬里尔,但他曾谁也不是。

在被她呼唤时,这个词就有了意义,成了他真正的名字。

即使她已死去,只因曾被她这样呼唤过,他就被固定在了既定的道路里。

“莉莉安娜。”寒风中他对她的幻影伸出手,“走吧,我们还有很多地方要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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