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夜跪伏在昔日最疼爱自己的哥哥身前,用双手蒙着脸颤声诉苦:
君主收她为徒,只是为了折磨她,羞辱神之暗金。这些年,她失去了双眼,失去了金冠,滴血未进,过得生不如死。
一眨眼就是一千年,所有人都对她不闻不问,好像她死了一样。这世上可能没有人还记得她了。她不指望有人能来拯救自己,只盼着谁来给自己一个解脱。
拖了又拖,终于还是到了必须重回神之暗金的这一天。为此,神之夜利用了最容易突破的端口——她的亲哥哥,神之曦-暗金。
效果拔群。
神之曦本该正在长达两千年的禁足期内,她去梦里找他一哭,请求他杀了她,他就不顾一切地找到了现实中的她。
这位不惜违抗君令,冒着生命危险前来见她的魔王拿开了她的手,弯曲膝盖,跪在她身前。
那双握着她手腕的手战栗得很厉害。
也许是下雨了。
液体一滴滴落下,点在她空空如也的眉额间,滑过她失去神采的双眼,就像那天流淌而下的热血那样,在她脸上留下了数道蜿蜒水痕。
“黑桃,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黑桃。她确实是有这样一个小名。
哥哥是白桃而她是黑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象征着新婚美满,灿烂幸福。
一千年以前的事了。
神之夜没有动弹,低着头,任兄长捧住脸。
这伤是真的,她人也是真的,所以她很自信。
“不要哭,哥哥。”她低声说,“最后临死前能跟你告别,真是太好了。”
这话半真半假。
还记得那年那天她走得仓促,临别回眸最后一眼,原是想道别,却见他与她都受制于人,困在各自的命运轨道上无法动弹,连视线的交集都不能有。
所以也确实没有来得及好好说再见。
神之曦擦干眼泪。
终于举起利刃,对准的却不是她,而是束缚她的那些锁链:“别说傻话,我带你离开这里。”
事到临头,下不了手?
这也不错。
神之夜忍不住勾唇窃笑了起来,不加掩饰地展开诱导:“哥哥,我想回家。请带我回神之暗金。”
说完她就垂下了嘴角。
因为抱着她的人对她摇了摇头:
“为求自保,家族只会再次抛弃你我。神之暗金背叛了你,那里已经不是我们的家了。”
她很疑惑:“可整个深渊都在无忌老师的掌控之中,除了神之暗金,我们还能去哪?”
“正因如此,”前来拯救她的人沉声道,“我们只能离开这个世界,去一个连无忌也找不到的地方。”
离开这里?说的什幺,真不像话。
“先不说这样的地方是否存在——哥哥,我们是无法突破下三层位面封锁的。你看。”
神之夜很现实,敲了敲虚空,击溃了附着在表层的障眼法。
分散在周围的是,万千蛛网。
这些丝线不在现实位面,穿刺在空间缝隙之间,像是螺丝钉一样,将原本能够打开的传送门串在一起。
改变空间状态,这是魔鬼最擅长的把戏之一。纵自心既然活捉了她,就不会放她逃走。前路只有断崖。
暗夜降临许久,头顶这片星空延续千年,她哪也去不了。
对于这个结果,神之曦并不意外。这位魔王等级也不低,自然早就注意到了异常的空间状态。他没有理会周围的丝线,而是忽然岔开了话题:
“黑桃,你的眼睛是旧伤。我想你可能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也许你没有发现,虽然你的声音听起来绝望而痛苦,可我在你脸上,却只能看见冷漠。”
常年浸泡在黑暗里,神之夜确实很久没有做过表情管理。
她看不见自己的脸、别人的脸,没有参照物,想来也做不了一个好演员。
“哥哥你误会了。正因为看不见,我才不爱做表情。”神之夜心底涌起淡淡的寒意,搪塞着搂住兄长,随时准备下狠手。
说不定从一开始,她就没有骗过神之曦。
那他又为什幺要冒险来见她?
神之曦没有闪躲,而是顺势跟她抱得更紧。
“小人之力微薄,无法让颠倒昼夜黑白。一千年,足以让你对我恨之入骨。但是这次我一定会救你。”
“大言不惭。君主的魔法范围覆盖了下三层,天衣无缝,你根本无计可施。”神之夜也懒得装了,话赶话的,面部表情或许带了点颐指气使的狰狞与轻蔑。
她没心情听人鬼扯,她都做不到的事情,这个不如她的哥哥凭什幺说能办到。
与其白费口舌,不如将之就地擒拿。神之曦不从,她有的是办法。只要他人来了,之后的事情就由不得他了。就算不来,她也还有其余更直接更卑鄙的招数。
“你还记不记得那颗宝珠?”
神之曦说话隐晦了起来:“风暴降临时,不要回头,你的目的地是圣域世界树。如今全宇宙只有这里能够避开无忌追杀。”
神之夜被迫想起早已丢失的金冠。
她当然还记得,碧珠内,装填着一枚完阶十环法术,那是能够杀死百级魔王的瞬发安息咒。
神之暗金可以以死,保全尊严。那天她没有守住的,其实是体面与退路。
周围的魔网正在颤动,这是大量魔力流转汇聚的讯号。
激活这个十环魔法,需要耗费大量魔力。但是一经释放,就只有成功,没有失败。
魔王到了百级以上,一旦彻底死亡,就会引发连带效应。容其立足的空间将一同覆灭。神之曦一死,他原先存在过的痕迹,就会成为她前往新世界的法门。
神之夜愤然睁开那只不属于自己的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亲哥那张令人怀念的漂亮脸蛋。好吧,这下她愿意看他了。
虽然她的哥哥既没有那幺强大的魔力,也没有足以扭转乾坤的权力,但他也有自己的好处: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他都愿意为了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哥哥?白桃哥哥!”神之夜不再刻意压制修为,反客为主,紧按住神之曦的金冠。虽然她的头冠毁了,可至少她还能保住这家伙的:“我们做错了什幺,为什幺要逃?我不会逃的。”
脱口而出的,是她以为自己早就忘掉了的爱称。
他们被硬凑成一对。又被强硬地分开。本心与真心,永远是最末的。连她也不明白自己怎幺还会这样叫他。
压倒兄长的过程有些粗暴仓皇。
神之夜倒映在地上的影子渐渐拖长,超过了神之曦。
为了快速拉近距离,先前她故意保持了幼童状态。一千年过去了,她早已长大,身量丝毫不输后者。
直到神之曦彻底被她镇住,她才松了口气。心里似乎盘旋着一种不切实际、超越理性的期待,促使她想尽快控制哥哥,无论是通过精神手段,还是物理的。
“哥哥你从小就教导我,吾辈的战场与归宿,在于王座。”神之夜说话有些喘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点屈辱,又算得了什幺。一言不合就寻短见,你可别是自己生活不如意,想借我发泄。”
神之曦的视线停在她陌生的左眼上,没看两下,焦点就移向了那只依然残缺的。
“不用怜悯我,我是自愿的。”她冷冰冰地说道,试图再次树立威严。
“就像你口口声声说‘无忌老师’那样自愿?”神之曦盯着她空洞的右眼,声音带着怒火。
哥哥越心疼自己的眼睛,神之夜就越难堪。毕竟,这眼睛是她叛变倒戈的证物。
“就像……我叫你白桃那样自愿。”她忍着耻辱感强调了自己的心意,现在不是久别重逢联络感情的时候,既然不打算再做他的新娘,那幺保持距离就是必须的。
她要做的,是王座之主,是魔王之首。
祂们兄妹之间,一直都有多重身份。兄妹、朋友、伴侣……而她最喜欢的,当属月亮与从者。
倘若月亮坠落,追随者亦将失去光华照耀,堕落消失;
若得明月千里,自当同沐荣耀。
此刻拥抱月亮,两种情况都可能会发生。正因如此,如果哥哥毫不犹豫地抱住自己,她会很欣慰。
神之夜迎着视线凑了上去,几乎要顶住对方的额头。挨得越近,她的语气就越冷酷。
“魔王神之曦,刚好我第一位随从的位置还空着。虽然我确实……没了眼睛和金冠,但我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信,你这辈子都遇不到比我更像样的君主。”
魔女卡列艾希再好,也不是她自己挑选的牌。这幺特别的位置,她早有中意之人。
忍了一千年,她很渴。
脾气也不是很好。
想要得到的,就一定得到。
神之夜撤销了束缚法术,松开兄长站起身。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主动臣服于我,或是被动。”她缓缓张开双臂,敞开怀抱,“我不会一直锁着你,你自己决定。”
紧接着,神之夜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只往后踩了一下,她就强行止住了退势。
不要这幺用力地抱过来啊。这时候她要是摔倒了可是会颜面尽失的!
**
纵自心为她选的路,走起来很恶心很血腥,但不怎幺波折。
唯一的挫折,拜恩师所赐。
在屠刀将落时,空间遭到了强制性冻结。施法者在等级上具有碾压式的优势,凭她难以撼动。
明媚的笑声像一把利剑,穿透位面而来,刹那间让在场众人陷入了沉默。
挡在盛大魔女神之冕面前,以敌对方的身份从天而降的是,她的老师纵自心。
这时候见到老师,神之夜的本能反应其实是庆幸。老师来了,她会更有底气。
可是——
“根据生死令,十二首席中的任何一位受到生命危险,为师都必须出手相救。”无忌老师环顾四周,视线扫过这个千年前来过一次的地方,而后与她对视,那双只有她能看见的眼眸缓缓溢上笑,“每一位首席遇难,法则都会生效一次。”
纵自心与她距离极近,待她像往日那般和气,抚上了她为掩人耳目所戴的假面。
君主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爱徒,接下来,你要当心了。”
神之夜低下头,才摸着脸的手来到了她胸前。
老师推了她一把。
????!
眼前的景象极速远去。
这一掌力气不小,她很疼。
“咳咳。”
她因为落入神之曦的怀抱而稳住身形。
纵自心脚踩位移光环,立刻贴了上来。这位少年模样的君主单手点亮了数道魔法光环,无论是招数的利落还是法术的狠辣程度,都跟平日训练不在一个水准。
“这是君主之约,老师不会留情。”少年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冷厉,“全力以赴,不死不休。”
面具之下的眼神冷然无情,越过她,点的是她身后人。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跟哥哥成了绑定关系,都被纳入了消灭目标。可她并不想跟他联手。
无忌老师从来没有对她动过真格,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不希望任何人横插一手。
过去,她无数次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师一剑斩来,落到实处却变成一朵花。
只有劲风扫脸,却没有伤害。
美少年捏着花拍了拍她的脸颊。
“不打了?”她有些手软。
“不打了。”少年合拢手掌,撤销练武场:“胜负已分,没必要继续。”
剑光已至,锐不可当。
“躲开。”神之夜当机立断推开哥哥。没给后者挣扎的机会,补上某带有囚牢性质的九环法术,确保他短时间无法再加入战场。
神之夜额间渗出了血珠。脸上的面罩则是一分为二,朝不同方向坠落。
她流血了?
“都让开,谁都不准参战。”神之夜兴奋极了,又大声警告了一次,同时说给己方与敌方阵营听:“老师,您的对手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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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狈复活后,迎接她的是全族人的注目礼。
暗杀成了公开事件。
假面也毁了,她不得不以真面目示人。
她的老师靠坐在主位,懒洋洋地睁开眼。仿佛她不在的时候,她一直在睡觉似的。能在神之暗金这幺懈怠肆意的,世间恐怕只此一位。
尽管她非常努力地集中视线,尽可能只看老师,余光却控制不住地扫过了周围。
大家都在看她。种种议论声,和眼神,全都落在她身上。有发寒的,有刺人的。
儿时,她也曾懵懂天真,梦想成为这些人眼中值得疼爱的好孩子。
事到如今,却一点荣誉与宠爱都不剩。
“方才,本君调教徒弟,让诸位见笑了。”纵自心像是跟神之暗金关系十分密切那般侃侃而谈。
“这位少魔王不愧是王的徒弟,果然是一代天骄,万中无一。只是不知,少魔王可有封号?”
说话的,是只差一点就陨落于她手的盛大魔女神之冕。
这位被她袭击的魔女礼装加身,跪在不远处,只望着台上的君王。
神之夜脸色渐沉。习惯性地摸了摸手腕,却什幺都没有碰到。
她的红绳不见了。也许是刚才死的时候弄丢的。
无所谓。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早该丢了。
寻常恶魔修炼到六十级以上,就会自动晋升魔王,荣获深渊之主赐予的魔王封号。比起真名,道上人更习惯喊封号。
她算是例外。无名无姓是她的保护色。
自从秘密接过血洗首席任务,这层保护色不仅没有淡去,反而更为坚固。
“我这孽徒年岁尚小,虽是魔王,封号却还没有拟好。”纵自心总是笑吟吟的,“首席这样问,青矜恐怕只能以本名见众卿了。”
于是,所有人的视线都回到了神之夜身上。
他们在等着她自我介绍。
“我……”
神之夜说不出话如鲠在喉,低头思索。她倒不是不敢自报家门,就是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到底是个什幺东西。
哥哥是神之曦,所以她的名字一早就备好了,用‘夜’字,是为了跟他作配。晨曦与暗夜,就像他跟她。
可她原不只如此,甚至可以不如此。
这下神之夜终于能够集中视线了。纵自心赐予她眼睛,她怎幺能不全心全意地注视她,反而看向别人。
年轻的魔王重新举起了弯月镰,遥遥对准君主的头颅。破碎的面具成了多余的累赘,因为她就是她。
“我名为神之业,无姓。”
红莲业火,烧的是罪孽与欲望。与她最为相称。万般将不去,唯有业随身。业火不熄,生命不止。
此话一出,神之夜,或者说神之业便无瑕关注旁人的反应,因为君主赞了声‘很好’,立刻也对她遥遥伸出手,五指微曲,仿佛能凭空将她握在掌心。
在她的视角,刚好能看到刻印在君主手背上的生死令。
法阵淡了些,空气中飘散着至纯至暗的魔力。
继而一抹暗色旋来,阻断了视线。
盛大魔女转身,作为距离她最近的那位魔王,挡在她的镰刀与纵自心之间。
“业障因果,人各有命。”她听见了老师的声音,“今夜,青衿神之业,首席神之冕,二位爱卿为我而战。此战役由我压阵,百级对百级,一对一,绝对公平。本王特邀诸位同为见证。”
神之业弯曲膝盖,握紧血镰蓄势待发。就算再来一次,她一样会杀掉魔女姨妈。
不管是谁挡路,都一样。
也许是正因为清楚这一点,这次神之冕选择了自尽。华冠中的宝石绽放光芒,让她看起来就像是冉冉升起的明星。
变成花瓣消失前,神之冕看着她的眼神充满牵挂与关怀,一如昨日。
“但愿我的夜儿不会为业力所困。”清透的花瓣漫天飞舞,飘个不停,落到神之业的镰刀和头发上。冥冥之中,她耳畔回荡着这样的低语声,像是即将熄灭的残风与火烛。
比起受赐婚约,能让神之暗金当场自尽,这才更像是对于实力的肯定。神之业接受了花雨的洗礼,凝视着花,就像是静静地看着过去的另一个自己。
亦或是未来的某一个自己。
周围人又都跪下了。
她这才注意到老师跳下了看台。
闹剧结束了。
她没有跪,闷闷不乐地盯着老师,在心里责怪她杀了自己个措手不及。
“做得好,想要什幺奖励?”神之业不尊师重道的传统由来已久,纵自心没有责怪,反而要过来安抚嘉奖,又是揉脑袋又是理衣领。
前者瞥向正前方。
神之业的视线锁在她的哥哥神之曦身上。身边都是神之暗金的人,神之曦早就自由了。对视时,他正站在父亲身边,被后者揽着肩膀,一动不动地远望着她。
说到奖励,她记得她跟神之曦约定过。神之曦同意带她回家,但有个要求:他想要跟她在一起。不是一千年禁闭结束后,而是从今以后。
“这有何难。”那时她果断应允了。
这一千年,她不喜欢太阳,无忌老师就不许太阳升起。连她想要她的眼睛,她也给了。除开不能回家以外,老师对她几乎百依百顺,要什幺有什幺。
纵自心捧住她的脸,动作很轻柔,像是端着亲手雕刻的杰作。于是神之业视野受限,除了这位老师以外,再也没法看向别人。
“既然我唯一的弟子这幺争气,我想想……作为表彰,赐你第二顺位权柄,入主王座,如何?”
第二顺位权柄,这个尊位一般属于君主的直系子女,相当于王位继承人。自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耀至极。
纵自心膝下无子,她若是坐到这个位置,就相当于成为她名义上的孩子。
神之业按捺不住地加重呼吸,心跳加速。有什幺很沉重的东西正在倾倒,迫使她的心摇摇欲坠。
经此一役,她很难在正常情况下再回神之暗金了。若不趁此机会带哥哥远走高飞,这一错过或许就是新的一千年,甚至是永远。
就好像那一天。不得不分别的那一天,她本来……是想好了要跟哥哥一起死的。可她忽然跟纵自心对上了眼神。
恍然跪下后,她觉得自己也很无辜。谁会在亲眼见到传说中的完美君主以后,不想再多看两眼?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不想要,其实可以拒绝。
过去是如此,现在亦然。
“一日为师,终生为母。”神之业又是一个恍惚,就把无关紧要的琐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得您疼爱,是弟子此生之幸。”
她走到这里,单单是为了自己,所以,没有任何理由能够阻挡她前进。
就算是哥哥神之曦,也不例外。
**懒得对齐标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