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203年四月十三,是内阁大选名单公布期限的最后一日。
数月前,首相顾秀因卷入中央研究所的特大安全事故中,政治声誉严重受损。朝中物议如沸,顾秀继任以来主推的国策红莲计划遭到莫大质疑,被迫暂停。数方就顾秀是否继续出任新一届内阁首相之事僵持不下,公主寝止此事,将相关奏本皆留中不发。
首相顾秀年轻有为,在先帝一朝就颇受宠信,力排众议拥立新帝,执政四年上下钦服。不意一年前,修真界与帝国共建的红莲灵脉引渡工程突然爆出特大事故,数百修士伤亡惨重,已经建成的江南段灵脉及引灵线路全面停运。几轮谈判下来,时任帝国元帅的叶家家主断然毁约,挂印离去,将全部族人撤往北原以北。
此讯一出举国哗然,若论资历权位,元帅叶渺与首相顾秀足可分庭抗礼,堪称帝国双璧,顾秀虽执政四年,之前却也有过三年因病休养,而叶帅却是自启霞帝晚年起便执掌军部,已有七年之久。在红莲计划事故发生前,以叶帅为代表的军部强势站台,便是顾秀竞争首相最大的筹码。趁此二人决裂之际,顾秀的强力竞争对手,方锡领头的方氏一党搜罗了不少人证物证,甚至还有人拿出了当初首相顾秀亲自写给研究所所长惠蒙博士的批示,指证顾秀应对研究所的事故惨案负责,以将顾秀从名单中剔除。
首相之名一时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能否连任,甚至于能否依旧留在内阁,都成为了一个问题。
望仙门外,待漏院内,诸臣工济济一堂,悄声议论着宫门迟迟不启的缘由。卯时初刻,紧闭的朱红大门才终于得到谕旨,缓缓开启,来宣旨的是公主近臣,尚宫崔氏。
刚从东南回朝述职的方锡站在最前,倾身询问,“殿下今日是否入朝?”
他已联系了众多门人弟子,甚至还有北边叶家的那位长老——预备一齐向宫中施压,令这位公主殿下今日必须给出一份完美的名单——没有那位前首相大人的名单。
他与顾秀斗了数年,深知此人机变狡诈,若不能趁此机会将其从内阁之中铲除,日后祸患无穷。
崔尚宫神情恭谨,“殿下正与顾相在椅瑟宫交谈,请诸位大人至含元殿完礼。”
方锡侧目向另一列中的长子方昕看去一眼,口中道:“殿下今日还不准备宣读内阁名单幺?”
崔尚宫犹豫片刻,不能答话,旁边有一人冷笑道,“公主殿下如何,恐怕轮不到方老大人操心。”
方锡声音苍苍,缓缓道,“宋御史此言差矣,今日便是议会给定的最后期限,我相信公主殿下必然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宋雪楼道:“议会给的名单本就没有问题,顾相功绩斐然,理当连任,有人却因为私见不满顾相,阻止结果下发。公主殿下迟迟不肯下旨,只怕正是因为有人故意从中作梗吧?”
方昕闻言道,“宋大人,你这夹枪带棒的是在说谁?”
宋雪楼道,“方大人不知道我在说谁?不是我心直口快,我是看有些人未免也太心急了些。就算是再想往上爬,也该掂量自己够不够资格!光想着造谣生事,挟舆情以自重,这样的气度如何当得起百官之首?”
方昕被宋雪楼刺中心事,一时不能反驳,面色憋得紫涨。
“好了,”站在前列的御史台长官袁渊及时出言解围,“一切等殿下诏书下来便可有定论,不必多言。”
“是。”宋雪楼恭谨地转过身去,又看了一眼方昕,面露不屑,“我相信首相大人才不会做那样的事,什幺亲笔书信,都不过是粘贴伪造的罢了。清者自清,任尔等如何诬陷也是枉然!”
院中安静稍许,崔尚宫开口道:“殿下今日身体不适,已交宫人在朝会中宣读圣谕,还请诸位即刻入含元殿听诏,切莫延误时辰。”
方锡、袁渊领着众人至含元殿中站定,不过片刻,侧门起开,顾秀步履轻捷地走出来,走至方锡面前立住,微笑着扫了他一眼。
方锡向后退开半步,让出左首第一的位置,“首相大人安好。公主殿下身体无恙?”
顾秀瞥过去,“方老大人的幼子便在东宫之中侍奉公主,听说龙华公子近来也甚是得宠,方老大人何必问顾某?”
方锡尚未来得及回答,殿前铃音响起,二宫女捧出圣旨,请崔尚宫宣读,一时堂下皆敛容屏气,静听圣谕。
“诏曰,曩朕监国,首相顾秀以先朝旧臣,日侍左右。首秉国钧,膺兹重望。不意身多疾病,朕悯其辛劳,暂令停职修养,印绶皆收归内阁,无诏不必还朝。
“礼部尚书方锡,历居端揆,夙德老成,擢吏部尚书,阁中凡有大事,皆从专决。
“上将军应北微,平定西南,襄赞甚恭,赐号烈风,统帅四境兵马,并入阁中执掌军部诸事。工部侍郎方昕,立志忠纯,温裕宽宏,着随入阁听政。其余人等一如前例。此皆梁栋,有若盐梅,翊辅绸缪,庶政惟允,宜普颁示,咸使知闻。”
此诏一下,方锡党人心中皆是喜动颜色,互相目视。崔尚宫将圣旨放下,道,“诸位大人有本请奏,无本便可退朝了。”
宋雪楼忍不住脱口道,“那封信明明是伪造!殿下怎能如此不辨——”
这话是大不敬,便是为着御史台的面子,也绝不能让宋雪楼说出来。方锡抢先一步侧身挡住崔尚宫,语气似是询问,实则隐含威胁,想将此事一句话了结,“崔尚宫,朝廷议事,不宜有闲杂人等在此吧?”
他说罢,又看了一眼正前的顾秀,“顾大人,我奉劝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别让大家都为你难堪——”
方锡见她不语,索性大踏步越过顾秀,毫不掩饰地傲然站到了左列第一。崔尚宫虽觉不妥,亦不敢得罪这位新任首辅,只把目光望向顾秀,盼她肯从容退场,莫要在这含元殿上闹起来。
宋雪楼望向顾秀,嘴唇颤动,目带希冀之色,“顾相,那封信……”
顾秀轻轻颔首,“殿下拿与我看过了,是我的笔迹。”
有人因笑道,“宋大人,连顾相都承认了,还有什幺话说?”
“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底下跟着响起一片隐隐的笑声,得意畅快之极,往日支持顾秀的官员都低着头,忿然不语,或踟蹰叹息,独宋雪楼听了这些话在耳中,便如针扎火燎一般,虽深为顾秀痛心,却又忍不住就要分辩,却被一只手不容置疑地按了回去,那目光冷如幽潭,“雪楼,不必多说了。”
崔尚宫轻叹一声,“顾大人,还请交还印绶。”
顾秀自腰上解下相印,连同绶带一并递过,转身欲走,方锡却冲着她一拱手,含笑道,“顾大人好走,不送了。”
顾秀步子微微一停,“方阁老,这内阁首相的椅子上,可是有刺的。”
她声音极轻,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还未等方锡反应过来,便行云流水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