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九点多的时候,洢豪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便起床出了房间。
男人收拾着后背包,泡了一壶沉淀着草药的黄绿色饮料,正轻轻转动着瓶身摇匀。
「早安。」见他出来,先生微笑着问候道,神情放松自然,令洢豪放心了不少。
「先生,早安。您要出门了吗?」
「对啊……我要去上班啦。」男人今天穿了件猫咪图案的绿色长衫,显得整个人更加修长,他将头发整理得柔软,戴着小鱼花纹的可爱口罩,没有做多余的掩饰。
一点都不像上班族呢。洢豪心中有些好笑地想。
「希望您今天上班一切顺利。」洢豪将人送到门口,看着他穿上一双蓝紫色的拼纹长筒靴。男人直起身后,忽然笑了开来,伸出手,轻盈地摸了摸洢豪的头顶。
「好乱喏。谢谢你啦,我走了喔~」
送了先生出门,洢豪回身,再次观察起这间小小的屋子。他不认为客厅里有装监视器,因为没有必要,男人不会把不能被看到的东西留在客厅里。走近钢琴边蹲下来检查,也没有什么可疑的机具。
他翻阅一旁堆满册子的茶几,全都是手写的乐谱和歌词,整整齐齐地收在收件夹里。夹在最后面的一张,只画了第一个小节的格线,周围却都是过于用力的铅笔点,点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圆。
餐桌上的花瓶里,那枝枯死的水仙已然萎缩得分辨不出形貌,细瘦深褐的一根,几瓣黄褐垂落在瓶口。周围的桌面上却没有留下一点剥落的碎屑,依照整间屋子异常的清洁程度来看,这株死去的植物显然是被刻意留在了这里。
洢豪换了拖鞋转进厨房,橱柜里收了一些面条和调味料,空空的冰箱里只放了两手啤酒。踏进阳台,他收下晾干了的家居服,为自己找到了踏入男人房间的绝佳借口。
漆成墨绿的房门口,挂着一个小小的木牌:My Universe。
握上们把的同时,突然。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叮铃铃地。
「喂……先生?」
「您好!这边跟您确认一下今天送餐的时间,是希望中午12:00送到吗?」
「……是的。」
「了解!不好意思打了备用号码,刚才打手机没人接。那么中午帮您送餐喔!」
通话结束。
洢豪感觉到,自己刚才一瞬间飙升的心率还未能平复。
也意识到,自己几日间费心堆砌起来的,与男人之间的信任,若要崩塌也只需一个瞬间。
他缓缓地退后,退回沙发边,将男人的家居服折叠好,整齐地堆在椅垫上。
正午时分,外送员准时抵达,送来了一份早午餐套餐,和一袋生鲜蔬果。
应该是,吃不惯就自己煮,并且要多少吃点水果的意思吧。
洢豪叫住了外送员。
「那个……真的不好意思,我家基地台故障了,可以跟你借一下网路吗?我交个作业,五分钟就好。」
对方几乎没有犹豫,似乎原本就想停下来喘口气,很快答应下来,还热心地帮他确认手机的连线情况。
「你这个喔,现在去超商都有免费网路啦!但其实还是可以买个手机吃到饱,现代没网路真的不行……你连手机都好老喔。」
洢豪道过了谢,外送员倚着墙滑手机等他,他点开网页,有些紧张地输入了自己依稀记得的,那个名字……
大量的,各种造型的,男人的照片跳了出来。有他在舞台上弹唱着钢琴,有画了浓妆的脸部特写,有穿着那日初见时的紫色西装,在金色的纸片雨中鞠躬的照片。
他发现自己记错了男人的名字,可就算有错字,男人的资讯仍作为第一顺位地跳了出来。
「春风。38岁。知名创作歌手。以古典融合流行的音乐风格,搭配柔美高亢的独特音色闻名。今年是他出道的二十周年,正展开一系列演出和纪念活动,公司透露,新专辑的MV将与国际级影像团队合作,带给歌迷听觉与视觉的双重飨宴……」
文章的配图放了一张出道时与现在的,二十年前后的照片对比。江洢豪忽然明白了为何男人看上去那么地不符年龄,看他十八岁时的模糊旧照,一样是显小得像个国中生,天生的小小脸孔配上圆亮的小鹿眼睛,也许一辈子都会是这副年少于实际年龄的模样。
洢豪瞥了外送员,对方似乎沉迷于游戏,于是他继续浏览,查看近期与男人有关的新闻页面。
最新出来的全都是他们相遇的那一天,巡回演唱会的最后一场,春风穿着那身高雅的亮眼西装,笑眼弯弯地宣布了将与新团队合作MV的消息,与团队总监的合照上看不出丝毫异常。演唱会结束在晚间十点,照理说后续应该是庆功宴或回家睡觉,洢豪想,是什么让男人在当天的半夜三点多,提着装满钞票的箱子独自跑来店里?他试着搜索更多关于男人的小道消息,却无所收获,有别于他过去所认知的,男人如今维持着良好的形象,少数的负评也只是照常猜测着他的性向,或者挑剔他老化的外表和退步的唱功。至于私生活,似乎就只有十几年前的素人女友和极其无聊的长年单身,被偷拍到的总是些和朋友们聚餐的照片,没什么吸人眼球的新闻。
外送员离开后,洢豪吃完了份量十足的午餐,趴在客厅白色的木窗台上感受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晒在他手臂上。
已离线的网页仍停留在铺满男人照片的页面,陌生极了,男人在镜头下总是笑着的,与各路朋友亲密互动,女明星们满脸喜爱地搂抱住男人的肩膀,友善地亲吻在他俏皮鼓起的脸颊上;男性工作人员们在庆功记者会上与他嬉戏玩闹,将他纤细的身体抱举上肩膀。他在自己的面前是那样地惶恐,那样地破碎。破绽百出的作态总撑持不了多久,一下子就碎成细块……那样透明易懂,那样混浊不明。
洢豪回想起男人昨夜的样子,饥渴却委屈地跨坐在自己身上,男人的睫毛很长,每当贴近接吻的时候,便会轻轻地扇颤在他脸上。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的那天,男人流了鼻血,随随便便就射了三次。那天男人的身上残有别人的精液,精神几近崩溃,用了药似地不寻常。想起隔天一早男人被人掐了脖子,当场失禁,想起回家后他们第一次上床,男人要掐自己的脖子才能够射出来。想起男人出门后说今天不想做,然后哭着被抚摸舔弄,很快又歌吟着射在他怀里。
还在酒场工作的时候,洢豪认识过一些性瘾症患者,几人的需求各有不同,可他们一致的共通点是,同时有着许多的性伴侣,才觉得足够。
有没有可能,自己也不过是先生的其中一个性伴侣呢?这几天持续的同住,会不会其实就只是这几天而已?洢豪忽然有些惶惶地想,先生真的会再回来吗?这里显然并不是男人真正的家,先生只是将自己养在这里,也在别处养着别人吗?
他发觉这样的想像,甚至是更合乎情理的。先前怎么会没有想到呢……他想起男人果断地带上自己,总是温柔着,躲闪着,悉心却也随意地对待着。看着照片中男人受人簇拥,八面玲珑的样子,对他来说要如此周全地对待每一位情人,也许从来并不困难。即使是有人得知了先生的身份,又有谁会揭发他呢?他是那么善解人意的金主,那么亲和柔软,伤痕累累,无辜慷慨的。洢豪想,若有一天,有人愿意用大笔的利益来换取男人的情报,他也绝不会透露一丝一毫……他发觉,打从自己应下了这场温和交易的第一秒,又或者,打从那个疲惫不堪的深夜里,被男人抓住了衣袖的第一秒。
便已逃无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