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哪敢,嫂子读书人。”
勤奋连忙否认,表示他可以拉风箱,烧灶的活儿只管给他。
周文棠不会做饭,插不上话。来的路上,严冬顺道在供销社买了几兜鲜果点心,还有夏教授托他带来给杜蘅的香菇罐头、牛肉罐头,现在在叶永捷的自行车把手上挂着。
杜蘅从屋里走出来,几个大男人正合计一顿饭。
她喊了声严冬哥,把薛老教授昨天嘱托的双轮独辀马车复原画稿交到他手里,请他代为转交。
严冬拿着牛皮纸包好,像模像样的文件,看几眼,低头对她说:“薛鼐教授让你晚些时候去一趟,有东西要交给你。”
这句话,不是冷漠的口吻。
但却也只能到此为止。
陈顺也是她的选择,她喜欢的,一定是好的。
“认识?”
周文棠看眼严冬,又看杜蘅,再看她背后站着的陈顺。
三人站成一条直线,挺有趣。
他的问话落在地上,没人接。
杜蘅知道,是她期盼已久的东西,答应过后转身看陈顺,笑容挂在唇角。陈顺一直站在她身后,凝望她,用一种什幺都明白的眼神。
这种什幺都明白的眼神,是周文棠定义里五十岁父亲初恋式的眼神。
看得他想跳护城河。
看得他不适直呼饿饭,摆出做客姿态,摆出为他陈照野在北京寻人、找医院、跑断腿的恩人谱子。
陈顺很少让杜蘅下厨,家里油盐酱醋放在哪里,余量多少,他更清楚。偶尔做一两回绍兴醉鸡,他吃得很美,从不提再做,就怕劳累她。今天来的多是他的战友,更不愿意她来招待。
做饭前,陈顺先给杜蘅的手上药。
勤奋已经拉风箱去了,叶永捷也是说干就干,打井水洗菜洗果子。
争着给陈顺打下手。
周文棠同严冬坐着,陈顺那张被绍兴女人拿捏的脸他不愿意看,也让严冬别看。严冬没有说话,默默无言。
饭菜出得很快。
太阳还没摆正,小院支开的桌子上全四菜一汤外加一碟花生米。
梅干菜烧肉是昨天夜里杜蘅做好的,嬢嬢的拿手菜之一,她做出来没走样,这也是陈顺爱吃的。肉色油润,酱香浓郁。
这样的菜,必须等过一夜,浸润味道,热二三道时味道最佳,入口即化。
余下的炒鸡蛋,韭菜拌豆芽,过油肉片一律用菜籽油炒的,香味独特。陈顺年年给自家和爹妈家备菜籽油,卫生油不如菜籽油香。
菜籽油是绝对的好油,勤奋馋坏了。
几个大男人坐得毕端毕正,吃饭没话,那坛绍兴加饭酒谁都没动。任谁来看上一眼,也能猜出他们的职业身份。
饭后几人无声收拾桌子。
杜蘅在旁,眼看他们收出一股军纪严明的气氛。
军人有军人自己的娱乐,比如装卸自动步枪。
周文棠擡着腕上那支上海表计时,陈顺、严冬、叶永捷、勤奋轮流进行自动步枪的装卸,几轮下来,杜蘅在屋里擦钢笔,忽然听见周文棠尤其响亮的书生腔:“可以啊,看来养马没把你养废,还这幺扎实!!”
傍晚五点左右。
杜蘅来到考古现场的主帐篷外。
女护士一见她,立马撇下正说话的梁唯诚,上前关怀她的伤。许蔓蔓那一脚,把夏教授夫妻俩的愧疚踩了出来。
没等说上第二句,薛燕妮掀开帐篷,一张笑吟吟的脸蛋探出来,请杜蘅快进帐篷。
梁唯诚站在角落,眼神追着她的手,直到帐篷帘子落下,像一把刀,把他的关怀斩灭在外。
如果杜蘅愿意,完全可以看出一眼看出他的憔悴。这两天他没睡好,想她,想她的伤,单眼皮微微红肿着。
但她总不看他。
或者一看他,就把他看得渺小,看得卑琐毕现,没地方隐藏。可这样的他,在许蔓蔓的护士小阿姨眼中却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不错到把他喊来,旁敲侧击想他说出对许蔓蔓有没有那个意思。
梁唯诚放心里冷笑。
表面仍然维持他温和文雅的模样。
他听不见帐篷里的对话,看不见杜蘅的脸,不能把她受伤的手贴在胸口,捂热,亲吻。
面前的女护士自作聪明,把他一生决定了,说出无数许蔓蔓身为师长女儿的实惠来,该找对象,个人问题该解决了。
“这句话,我也对你爸爸说过。”
薛老教授说着梁唯诚窃听不到的话,“天才往往不肯做时代需要的人,这就容易犯错误。你很聪慧,希望你能领悟。”
话毕,让薛燕妮把折叠的纸张交给杜蘅。
这几秒,对于杜蘅而言,注定捶篆在记忆里,长达一生一世。
不需打开,印章的红油印已经洇透在纸背。
她用镜像倒转的视角读到一行文字,这段文字把她的身份重新定义,定义为: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①。
短短几个字,将她从黑五类子女里撇出来。
上面加盖有薛老教授的私人名章。
另外一张证明用的是公社公用信笺,杜蘅缓缓打开,上面写着的每个字,都让她有种不识字的错觉
——北京派出所负责同志:兹有我场插队青年杜蘅上京探亲,希办理临时户口手续。此致,敬礼。
信笺下端分别加盖公社公用章以及革命委员会章。
薛燕妮在旁解释,一些本就是北京户口的插队知青如果过年返京也需要办临时户口,警察没准会上门查看,所以这张必不可少。
又说,知青大队批的假是十五天,是短了点,不过开好介绍信,最多两三天,她就能动身去北京了。
“到时候,我们北京见啊。”
燕妮笑得灿烂。
过后杜蘅才想起来,薛老教授刚才说过两位甘肃来的老教授会暂代他的工作,他要携伏兔回京一趟,将文物重要情况上报。
在当下,她的脑子里只有“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几个大字。
全仗脑眼自行记录的习惯,把影像,对话,人脸统统记录下来,日后才能回想起这时的各种细节。回想起桌底掉落的一截蚊香灰末、薛老教授那番为时代所用的叮嘱、薛燕妮灿烂的脸、以及严冬无声说出的“北京见”。
那天的风吹得人眼痛。
军用帐篷唰唰地响。
杜蘅收好证明,离开前先到江教授帐篷,江教授所谓的要紧事是让她考虑,愿不愿去上海上大学,她的研究项目明年在上海展开。如果她愿意,可以推荐她作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把其中一个名额留给她。
怕杜蘅一口回绝,江教授继续埋头伏案,让她想好想清楚,从北京回来再给答复。
“别和赵瑞珍抢人了。”
“光赵瑞珍什幺事,她姑父官再大也吓不倒我。”
“哎,铁头铁脑,什幺事吓得倒你,说不再教学生的不也是你。”夏教授等杜蘅走远,站在帐篷外突发感慨,“你说,老师、你、我,我们是不是上当了?”
——
【注】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简称‘可教子女’,后来随着黑五类帽子摘除也退出时代,并非杜撰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