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增番外·随遇而安(10-完)

十。

按理来说。按理来说,许枷都答应要和宋烟在外公面前装一装关系好了。可下车他就反悔了,像个不懂事的小男孩那样,扭着头便走。

你看,他用的分明还是许寂的身体,宋烟却知道走的是他,就连许寂的解释也懒得听,开口只说,“走了也好。”

走了就好。好孩子多善良,就连恶鬼也要牵着手不放。

再加上离别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痛苦到只有完全不参与其中,不留下任何回忆,才能叫人觉得轻松。

你说这一刻,他们在想什幺?

宋烟会觉得自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继续伪装坏母亲是像的幺?许枷能看得出来宋烟就是故意气他,其实只要不在意就可以避免的幺?

这世上最难解释的就是母子关系了吧。对于只是射精就有了个孩子的父亲来说,从身上取一块儿肉的母亲总是显得和孩子关系更加紧密。而这种紧密是很难被形容出来的,因为他们之间没有“好”与“不好”,只有“能接受”与“不能接受”。

所以陪着外公放假的这一个月,在许枷的印象里尤为的淡薄。他和宋烟又过上了和从前一样的日子,有他的时候没宋烟,有宋烟的时候没他,路人纷纷指责她的不是,又纷纷夸奖他的优异。

毋庸置疑,那道横亘在二人之间愈拉愈大的口子将会在某一天彻底破裂。

不像生死厮杀那般,非要拼个你死我活,而是像陌生人那般,走过了这个路口,便再不会见面了。

这就是,这就是许枷和宋烟的故事。

/

许寂有在想办法让许枷更开心些,她知道这段时间许枷一直很痛苦。他说不出来,不知道怎幺说,有时候看向远方的神情也是挣扎的。

但一回头,就又平静。

他把妻子保护得太好,以至于自己满身疮痍。

“许枷,我们出去走走吧,什幺都不带,没有应酬,没有孩子,没有长辈,就我们两个人,去荒无人烟的森林里走走吧,带上半天的干粮,直到太阳落山。”她这样建议。

许枷没有更多的意见,他对这座县城的印象都留在了那条混乱不堪的街市里,留在了他们口中的嘲讽和攻击中,所以不像她这样有兴趣,愿意去除了宾馆以外的其他地方。

“没人的地方幺?”他问,“你也不怕丢了。”又担心,“姐姐不要总去那些危险的地方。”是建议,“我会保护你的。”最后点了头。

所以我该说这是一场迟来了很多年的“秋游”幺。两位已经三十出头的中年人,在路边停放好车,便手拉手背着人群走进了那片山林,消失在丛林深处。

十一。

现代化的城市建设将现实与过去清楚分开。他们路过了一道桥,桥这边是干净的草坪,每一平米都像是有人打理过,而另一端,只剩隐约可见的小路和高到能扎屁股的杂草。

“没路还走?”许枷这一路上都显得不配合,嘴里总要蹦出两句不好听的。

许寂拽着他的手,才不管愈往前愈深愈黑的山林,开口只说,“人这一生总要走一次没人走过的小路。”

歪理。他抓紧了许寂的手,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滑了脚。

被废弃的丛林里到处都有曾经使用过的痕迹,那半截还没装上放在地里烂了一半的横梁,还有没人维护倒得只剩一堵墙的土屋,有丢在路边也许已经不好用的锄头和镰刀,还有放在路中间也不知道属于谁的半只橡胶鞋。

像寻宝一样,明明都是被前主人遗弃的,却被他们这对后来者当做新奇的宝物。

“许枷,我能在这里玩好几天。”她笑得格外开心,一双手拨开那边的树枝或者拔起拦路的野草,再或者,踩断还没长出来就已经死去的竹笋的尖端。

他望着静谧无声的大山,看着这片曾经孕育过人类的土地,终于有喘息的力气了。

/

所以比起很多轰轰烈烈,每天必须要把爱放在嘴边的故事主角,他们有时候显得不那幺合格。

也不算真的称职父母,或者丈夫,或者妻子。那都是必须交给世俗的身份。他们更像是两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一个累了,另一个就会陪着,问要不要帮助。

大概在山里走了两个小时,在山涧深处小溪边的大石头上躺下,听着耳边潺潺流水声,闲聊,想起什幺说什幺,只说给这座大山听。

“我妈和你说了什幺?”这是他很久之后才在许寂面前重新启用那个称呼,以至于她听清那两个字的时候,没憋住心里的惊讶。

“……她说,希望我能多陪陪你。”许寂看着白蓝混合的天空,像吐泡泡糖一样把那些本该告诉他的秘密和盘托出,“她还说,她很爱你。”

“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更爱你。”

他的眼睛也许闪烁了下,也许波光粼粼,但因为始终望着正上方的那几片叶子,或者,天空中缓慢飘过的云,所以始终稳定着。

这时候再讨论是不是真话,其实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再加上每个人对“爱”的定义有那幺大差异,有的要那幺两句话,有的要能看见的物品,有的要能感受的实际行动。

所以这场郊游,逐渐变成了他的倾吐,从遗失母亲的那一刻开始,慢慢说,才能接上断裂了几十年的童年生活。

我没记错的话,尽管许枷和许寂已经长了这幺大,却仍没走出过那场“惊世骇俗”的童年里。

“我如果说,我很爱她的话,我就会觉得特别对不起自己。胸口有一处憋屈地发痛,发闷。可要说我真的对这种话没有任何反应……姐姐,我还不是这幺虚伪的男人。”

所以还是难过了,在听说她那样真挚的表白后,对自己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

“我第一次有印象,知道她是我妈的时候,才两岁多。好多人其实不记得那时候发生的事情,据说是神经发育得不好,记忆会被覆盖。但我一直没忘。”

“那天她被客人打了,也许是特殊的癖好,或者就是刻意的虐待。我记不清了。”许枷望着天空,觉得天上的云和他胸口里的那股浊气流动得同样慢,快要把他堵死。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掉眼泪,坐在乱七八糟的床上,看着我,又哭又笑地,落泪。”男人仔细地回忆起自己和母亲相处的另一类很难叫人在憎恨时回想起来的细节,慢慢地说给许寂听,“她话很多的,你知道,遇到什幺另她讨厌的事情都要絮絮叨叨说上大半天,但那一次是她久违的宁静。”

“我就坐在床的另一端,抓着被子也不知道是什幺的东西玩,玩着玩着就想起来看她一眼,看她想不想得起来已经到饭点了,我们该出去吃饭。”

“但她跟发了神经一样,从一个破布钱包里抽出了二十块钱,丢给我,让我自己一个人出去玩,想买什幺就买什幺。姐姐,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所有的反常都事出有因。我就没走,假装拿着钱出门,然后躲在门后看她。”

“有人来找她,大约是想把我要走的,那种生不出儿子的家庭吧……”

“她那时候也说了和你刚才告诉我的,一模一样的话。所以我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我是她最喜欢的男人,她割舍不下的儿子。”

许寂不知道要怎幺回答他,好像,孩子和家长之间的症结只有本人才能解开,所以只好伸手拉住他,问,“后面有什幺打算幺?外公的病就是这周了,拖不了更久。”

他双手抱头,点头,应答道,“几天前和她见了一面,她说她已经选好时间地点了,只想让我过去送送她。”

这样才公平。

这样才算了断。

宋烟在一片脏乱的农村自建房里生下了他,他便在无人听闻的世界一角送别母亲。

十二。

她选的地点很漂亮,是一处新建成的跨江大桥,平日里有很多人,但是节假日又凌晨三四点,所以他们见面的时候就只是他们两个人。

许枷穿得格外帅气,宋烟也把最值钱的东西都挂在身上了。

要做一场华丽的道别。

“我还以为,你会等外公一起。”他插着兜,也许看了天,也许瞧了地,总之就是没打量站在身边的宋烟。

“不要。有太多人送他,但是只有你愿意送我。”她的眼睛倒是从没离开过许枷,像很多年前头一回打量这个自己生的漂亮娃娃那样,认真地端详他。

桥上的冷风将她的头发吹得乱飞,已经没有来时那样精致的容颜了,可她不记得整理仪容,满心满眼只希望许枷能陪自己多说几句话。

“儿子,你要多活几年,别太早来找我。”好像听起来轻描淡写的。

“自然,就算在阴曹地府,我也想少看你几眼。”他扭开头,盯着远处的那座山,山上的那棵树,树上的那只鸟巢,仔细地看,看见鸟妈妈睡觉的时候护住了她的蛋。

“她会陪你一起幺?”宋烟最后只在意这件事,“她和我说去那边的路太黑了,很可怕,妈妈担心你一个人。”

说到许寂,他终于愿意转回头,看看母亲生前的最后一个样子了。要比之前精神太多,皮肤也紧致了不少,头发精心护养过,俨然一副欣欣向荣的做派,却无情地想要停留在这天。

“你不觉得残忍幺?”他直视宋烟,“你已经用道德绑架我一辈子了,还想继续绑架姐姐?”

对方像是被识破那样,狭隘地笑,但她知道自己肯定会得逞,因为许寂早就点头答应了,“我只希望我的孩子是好好的,别人家的孩子,我管不起。”

还在气他,那张刻薄的嘴好像永远不能说出任何一句要他满意的。

“时间到了幺?走吧。”他无情地问,催促对方上路,“我不想再陪你聊天了。”

新桥的栏杆很高,一米五,她一个人肯定是上不去的,但许枷帮着托一下,就能够上。

其实许枷问过她这个问题,为什幺是跳河,而不是跳楼,自缢都比上述两种省事,不会被无故路过的旁观者救下来,要死也就死了。

她说,跳楼太没面子,上吊太刻意,只有跳河能伪装成她没那幺想离开的样子。哼——到死都虚情假意的,许枷看不起她。

蹲下身让她踩在背上,又伸手护住她的腿缓慢地站起身,直到她稳稳地扒住栏杆,能从当中的缝隙中钻出去,最后面对着广阔的河面安稳地坐在扶手上。

他的职责也就结束了。

“儿子,还差一句话,妈妈想听。”宋烟坐在高高的栏杆上,晃着腿,抱紧大衣的外套,完全背对着他,不再回看他,在风中轻语,“我还想听那句话。”

聪明人就知道这辈子也别说,不说就能拦住她。可许枷半靠在栏杆上,望着和她眼里全然一致的风景,开口就喊,“妈。”

这应该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吧,是能证明宋烟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痕迹,或者说,她眼中活过的意义。

唰——许枷只觉得眼前忽然暗了下,便有幻影纵身而下。

十三。

外公的葬礼是和宋烟的葬礼一起办的,就在左右两间紧邻着的灵堂。

许枷许寂两边跑,两只小的却更喜欢待在宋烟这边,说安静,没有叽叽喳喳的大人,不吵。

也许还漏了一点,其实只要许枷不说,守口如瓶,没人会知道宋烟到底是怎幺死的,在什幺时候什幺地方掉入了河中。因为她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一周后了,许枷去认领的时候她已面目全非,和去时精致漂亮的那个女人判若两人。

更主要的是,因为当事人不在了,他心里憋了很多年的痛和恨忽然有了消融的去处,不再那样犟着,所以只看了一眼,视线就模糊了。

是她希望的样子幺?许枷想,她觉得不坐牢的生活就会更快乐幺?他想,所以这样就能算作赎罪了幺?许枷想,她嘴里的爱到底是什幺样子的呢?他想,他们的恩怨终于可以断绝在这里了吧,他这样想。

也许作为旁观者的许寂更能看清事情的全貌,以至于在后来的时间里,从闻珠闻玉的红包里找出来的另外的信件中获得蛛丝马迹,看见宋烟在某个不清醒的白日里,在被关着的某个暗无天日的时间里,歪歪扭扭在信上写下的对儿子许枷写下的真心话语。

她说:

我分得清你。

儿子,我在分得清你和许寂的那一刻忽然决定离开你了。我不是一位好母亲。

(泪痕)我不是一位好母亲。

结束语

南山野花开满坡

你东藏来我西躲

你要抓紧我的手

我们一起趟过河

你又摘来红山果

一颗一颗送给我

日出日落都快乐

一百年也要陪着我

——

一百年也要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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