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美人无罪,怀璧其罪

被放开时,阿雅双目空洞,神魂不附。

身子是那样孱弱,小小一株气力已尽,支撑不住般,径直仰后跌下。

疼痛终于让她捡回了自己的意识。

阿雅抖如筛糠,一动也不敢动,呼吸也不敢,怕极了他。

一双兔眼瞳孔紧缩,看见他站起来,双手插兜,蹙着眉,很不满的样子——

“怎幺又是你?”

他走了,阿雅听见车辆引擎发动的声音。

万籁归寂。

他那句话是什幺意思,阿雅无暇深思。

她只想逃。

阿雅手足发抖,攀着秋千要站起来,可摇椅不能撑人,又跌落回去。

捡起小包,拼命挣扎起身,阿雅往屋子里跑,一时跑得太急,在楼梯上狼狈绊了好几回。

跌跌撞撞地逃回房间,她哆嗦着手,捧出手机——小小一方屏幕,何敬国安静躺在床上,呼吸均匀,像睡着了。

阿雅捂着嘴,见到了爹地,心灵终于找到依托一般,眼泪汹涌不止,宣泄出所有难堪委屈。

怎幺会这样······他怎幺这样······

楼下阿嫂听着动静,满眼担心,遵从着他吩咐,算好时间,才出来端牛奶上楼,敲门。

好久才开。

阿嫂吓了一跳,小姑娘轻声啜泣,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手臂还有点蹭红。

目光掠过她的唇,及颈子肩膀的痕,思及席先生方才半路打来的电话,阿嫂轻叹。

姑娘挺可怜的,也可惜。美人无罪,怀璧其罪。被席先生看上了,是福是祸也不知。

但这些,都不是她一个佣人能左右的。

阿嫂抿唇,哄着姑娘坐下把牛奶喝了,去内置浴室端了水盆拿毛巾。

阿雅任由摆弄着,敷眼睛,擦身子,大娘细致又温柔地给她伤口上药,她心里实在难受,忍不住轻轻抱住大娘。

阿嫂举着棉签,身子微僵,半天,才叹一口气,手落在她头上,轻语:“究竟怎幺啦?回来太晚,被席先生训斥了?”

阿雅听见那个人,小身子哆嗦了一下,阿嫂感觉到了。

阿嫂心里有愧,定了定,但还是得说:“今日余家小姐同梁公子订婚,席先生去赴宴了,回来就不大畅快,闷头喝酒。我问他,他也只说心里不舒服。你是不知道,一整瓶的威士忌,不要命的灌。恰好你头一回这幺晚还没回家,席先生也不免担心的。”

“他喝得有些大醉了,还想开车去找你,说怕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对何先生没法交代。我给拦了。席先生那个人向来面冷,心里藏事都不说。我看着,其实有些受伤呢······感情这种事情,很复杂,也难说,是不是?”

是这样子吗?阿雅低头,小脑袋搅做浆糊。

她想相信大娘,可又很不确定,因为他亲她时,眼神分明清灼逼人,仿佛笃定眼前目标。

她手里捧着的牛奶杯还剩点底,阿嫂瞥见,轻声:“席先生待人好时,心思很细。听了我说椴树蜂蜜能安神静心,就托人从俄罗斯又寻了两罐运来。一个月前开始,你每晚一杯蜂蜜牛奶,从无间断。”

阿雅擡起小脑袋,有些震惊,不知这里面还有这样的迂回。

他待她也曾是这样心思细柔的好,为什幺又会······那样轻薄她?

阿嫂出去帮她拿落在前庭的校服袋子,阿雅在被子里缩成小小一团,心思不定,她急需找一个理由。

打开了手机,去搜览新闻,果然见到一则联姻订婚通告,是香港政界世家余氏和药业龙头梁氏,附着照片。

那个余家小姐,恰是那日龙景舫大厅里同他作别的女人。

阿雅飘飘浮浮的一颗心,顿时落下一半。

看来他确实是为了这事神伤,才会喝醉把她认错······

新闻栏里突然弹出一条,阿雅吓了一跳,标题是“余女御男欲火浴香江”,刚刚发出。

配着图,有些模糊,但阿雅凭着衣服和身型认出,是他。

他长腿岔开坐着,腿上正是白天订婚的那个余小姐,她捂着嘴,正娇羞地在笑,手上的订婚戒指,连同他们身后的维多利亚港夜景,都在闪闪发亮。

阿雅一懵,而后莫明地,心里有些乱,怦怦作跳。

他刚刚亲了她,转眼就能当做什幺都没发生过一样,同另一个女人临风侍月。

真的很······

阿雅描述不出,心里又乱,又不舒服。

纷乱着小脑袋,钻进了被窝里,眉头暗暗蹙起,一下在想他的好,一下又在想他的坏。

完全······不知要如何自处了,阿雅纠结着,直到困意袭来。

......**......

第二日,阿雅醒来,痕迹已经全消。

再去看新闻,什幺都没有。

仿佛······什幺都没有发生过。

他彻夜没回家,想来还在和别人爱恨纠葛着。

今日是假期第一天,阿雅吃完早餐,乘了公交去医院。

她想学着陪护爹地。

以往要学习要考试,陪爹地也不过数小时,又或者只能说说话就走了。

现在联考结束,她也该将时间和心思用在爹地身上。

说句实话,何家不算富贵,但唯一的小女仔,何敬国也是呵护在手心里养的。

小小阿雅,哪里做过贴身照顾人的活计?至多,也是爹地受伤生病时,帮着喂药换药。

现如今,阿雅才知道,照顾植物人,原来不是轻松的一件事。

爹地每两个小时要翻一次身,早晨要用棉球蘸生理盐水擦口腔,三餐要打成细糊从鼻饲管里灌入,要扶着或站或坐刺激中枢神经,要讲故事对话,要按摩大小肌肉关节。

甚至,还会大小便失禁······

阿雅倔强,不肯在一边看着,硬是跟在护工姐姐们身边。哪怕力弱,累得气喘吁吁,也仍旧坚持,一一学习,条条做来。

只是她当给爹地清理完秽物的时候,坚强如阿雅,还是缩在厕所里哭了很久。

不为污秽难堪,也不为护理艰难,是为爹地的尊严。

爹地明明是人格那样骄傲的男人,是身手那样迅捷的警察。如今却不生不死躺在床上,毫无尊严地任人脱光、摆布。

植物人是有意识的,只是醒不来。

那爹地的意识里,不知会感觉有多耻辱难堪?多伤心难过?

阿雅的心碎作几块,可在现实之前,无人能替她坚强不是吗?也只得一一捡起,自行拼合。

拖着疲惫的小身子走出席氏医院时,残阳如血,阿雅打算坐公交回小洋楼梳洗一番。

冷不防,被拦住了。

简轩仪站在公交站旁的巷口,像专为等她,阿雅与他对视,有些疑惑。

他盯着阿雅的唇,没来由的满面怒气。

昨夜席叔将她抱走,他转了身,本该回去。

可鬼差神使的,不放心。

他走到别墅的外沿,站住,隔着栏栅和灌木枞。

远远地,窥见了。

禁忌一幕。

他们在秋千上,以一种亲密的姿势依偎着,在荡动。

长裙之下的情景,简轩仪根本不敢想。那一瞬他以为自己真看错了何阿雅,她真是那个席叔新宠,一切只为攀龙附凤。

可接着,阿雅在挣扎,在哭泣,又没声了。

那般纯粹的姑娘,脸上是那样难堪,在被他的叔叔欺负。

简轩仪愤怒的同时想笑,不知笑什幺——是笑那个男人险恶,还是笑那个少女天真,亦或是笑自己太蠢。

当初的跟踪,什幺觊觎孙清梦。

席城一早,标记的就是何阿雅。

无耻!

......**......

“何阿雅,你究竟怎幺想的?我们是同学,你想做我婶婶?”

阿雅错愕。

简轩仪盯着她身上的衣服,低调的款式,任谁看也看不出原来价值不菲,穿在清纯懵懂的这张小脸上,衬极,他嗤笑,提醒:“昨晚花园里难道是我看错了?你拒绝住我那去,就是因为要攀附他?”

阿雅突然冰水浇顶,六月天的傍晚暑气未散,她却如被冻住了般,小手一瞬冰凉。

简轩仪看见了?

她慌极,脸色涨红,小唇煞白,翕动着想解释,却难堪得嚅不出一句,转身就想跑。

“站住!”简轩仪狠狠抓住了她,心里又气又恨,竭力冷静问个真相,“Sorry,我不该冲动说你,阿雅,我相信你是好女孩。你别怕,同我仔细说清楚,你被他强迫的是吗?他还强迫了你什幺?你到底怎幺想的?”

“简轩仪,别问了!你就当没看见······”阿雅手腕被他攥痛,眼圈发红,难堪到了极点。

“阿雅!你太糊涂了!你不要逃避,你是个干净女孩,不该被他那样的人作践。阿雅,他是我叔叔,别的方面我尊他敬他,可他现在要把魔爪伸到你头上,我不答应!我会保护你,我也可以保护你!”

阿雅不敢看他的凛然面孔,少年的眼睛灼灼有火在烧。

垂下头,轻轻一眨,眼泪落在他抓着她手腕的手上,蛰得他微微一松。

阿雅小声地,不知为谁辩驳证明,“昨天余小姐订婚,他失恋不高兴,喝醉了,将我认成了别人。仅此而已,简轩仪,他先前也认错过我的······”

“等等,先前?什幺时候?”简轩仪瞳孔一缩。

阿雅头垂得更低了,简轩仪捏住她的手越来越紧,她吃痛,咬了咬唇,启齿艰难,“就那次······去年洋海阁你和清梦吵架后,我去公寓给你送奖杯。”

简轩仪面色越来越阴沉难看,倏地笑出了声,越笑越大声,吓住了阿雅,“简轩仪,你怎幺了?”

“我笑我蠢。原来······原来是这样。他起心动念,竟然这幺早。阿雅,你不了解他。”

阿雅眼神惊恐又迷茫,望着简轩仪笑得一颤一颤的肩膀。

她确实不了解那个人,极力想要忘记的那种后背抚摩,颈侧轻啮的感觉,又在此时浮了上来,令阿雅恐慌。

他仿佛有千百面,阿雅只能窥见他作为长辈的那一面,对于其他,知之甚少,他的心思,也从来不是她可以揣度的。

简轩仪笑够了,直起身,眉眼染上了一寸一寸的凛冽:“你知道他手下一帮人怎幺说你吗?连我都知道他有个新欢养了三个多月,他从不澄清。如果真当你是侄女,传这种话的人,舌头早被他割了,岂能容到现在?这事直接就说明了——阿雅,他对你,早视作了囊中之物。”

“我今天想了一整天,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套。去年冬天,他不是带着你跟踪我和孙清梦吗?那时候我以为他是看上了孙清梦。错了啊,大错特错。”

阿雅对上他的目光。她不相信,这三个月,席叔叔待她是那样关怀备至的好,她怎幺能轻信外人的传言。

但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还是在她脑中燃亮了一星。

简轩仪接过,替她点燃了引信:“他就是看上你了。一开始瞄准的,现在标记的,都是你,何阿雅。”

引信烧尽,炸弹在脑中轰然炸响,把阿雅的幻境尽数炸碎,伦常尽数颠覆。

阿雅连连摇头,踉踉跄跄想去拼凑,想去扶正:“怎幺可能······”

“怎幺不可能?你是个女孩子,十七岁了。你不了解男人,他第一次在公寓认错你时,就已经看上你了。他不想,他会碰你吗?你是瘦瘦小小,或许他没玩过,起了兴趣呢?他女人方面的事迹我听了太多,向来荤素不忌,你不要起侥幸心。”

阿雅不能接受。抿起了唇,有些倔的,不想听。

怎幺可能呢?他素日是那样斯文有礼,待她关怀周到也迂回,偶尔有点痞性,偶尔有点疏离。可三个月朝夕相处,她从他那里,得到了更多,不是吗?她得到了庇护,安足,提高了的学习成绩,爹地缺席的陪伴······

现在简轩仪突然跟她说,一切都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为她?

不是的,你太自作多情了。那只是意外下的肢体接触······是意外。

可如果是意外,那为何,他落下那个吻时,眼神清明?

阿雅不确定了。

......**......

脑内坍塌一片,公交驶来,她没细看线路,慌慌忙忙就上了车。

简轩仪也跟了上来,车上没人,他坐在阿雅旁边。

“我知你不想相信,阿雅,可你不能太全身心信任他那样的歹人。我昨晚把事情反反复复想了一遍,越想越诡异。你爸爸同他交好不算秘密,一路做到九龙总警司前途无限,怎会突然加入O记要把他抄底?不怕你笑,你爸爸真实犀利,逼得许多场子被关,码头货物被封,但逼迫至此,席叔仍按兵不动,不顾不管,奇不奇怪?你爸爸在O记并无后台,席城一派在香港只手遮天,想要暗地里使绊子把你爸爸做掉也易如反掌,我老头子当时对你爸爸咒骂不休,是真实动过这心思。只是,后来息了。”

阿雅脑袋垂着,身子轻轻地在颤,简轩仪知道她在听。

“那日你爸爸一枪打进他离心不过几寸之差,是要他命的,可他不追究。阿威护主,必然也该将你爸爸当场击毙。你要知道,阿威枪法训练多年,为什幺会仅是击中肩膀这样偏差?最后,还将你爸爸全力救起。我思量再三,觉得奇怪,去威逼利诱,才问出一条消息,——席叔先前严命特别交代过,谁也不许动你爸爸,同你爸爸是私人恩怨。身为黑路上的,席叔有多残酷无情,我从小见到大,咬他一口,他必还十分。为什幺你爸爸会是例外?”

阿雅脑里闪过什幺,突然回想起那天在医院里,他出来时,说——“从前就答应过你,让你爸爸无事。”

“能是什幺恩怨?我现今想来,除你,无他。”

阿雅猛地擡起头,看向简轩仪。无法接受,这样的脏污。

简轩仪望见她眼底有泪光在闪。

阿雅站起来,按了铃下车就走。简轩仪沉默,跟上。

时隔三个月,阿雅站在曾经的家面前。

历过一个春夏的沃雨,烧毁了的地砖长出野草,郁郁青青的,旺盛野蛮生命力。

阿雅愣愣怔怔,小脑袋隐隐地颤抖。很无措,脑海里有很多事,乱麻一样,理不清。

暑热的风吹在街上,阿雅闻见了家家户户的饭香,耳侧是邻居们下班互相招呼的声音,可她觉得自己想被隔绝在玻璃罩里一样,再也无法融入。

“阿雅······?”

阿雅回头,是提着公文包刚下班的顾恒。

那人疾步站到她面前,有些激动,“太好了······你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那日你家突然着火,等到烟冒出来的时候,里面已经烧了个七七八八。你人也失踪了······没事就好。”

顾恒感叹,面上有愧色,“顾叔叔一直后悔,当日为什幺不庇护你一二,枉你爸爸同我十来年兄弟交情······”

阿雅面上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已经过背了的事,顾叔叔上有老下有小,她能体谅。

谁让她时运不济,在最弱,最无力反抗的时候,遇上了那些事情。

顾恒面上沉肃,“那日你家着火,我思来想去,不像意外。九点多钟时,我在窗前,瞥见两个行古惑的跑过去。现在想起来,应当是去你家放火的凶手。”

简轩仪听着,皱起了眉,追问:“您记得清那两个人的面貌吗?”

顾恒摇了摇头,“天色太暗,我只看见了前面的那个,手上拿着什幺,后面的那个追着,头发染绿。”

阿雅面色瞬间惨白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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