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泪与新生

林沧很久没有出过门了,这个世界的轮转从不会为某一个人停歇,恍然间夏日已尽,街上开始飘起了恼人的梧桐毛毛。

公安总部在这座城市的中心位置,京华作为六朝古都,有着数不尽的旅游景点,中心地带尤其如此。游人如织、人山人海,连奚言那幺高的个子也陷入其中,林沧就更不显眼了。

兄妹俩的手全程都牵在一起,在这附近带口罩墨镜实在显得做作,俩人没做太多掩饰,全靠一手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动作的胆识,穿过七拐八拐的胡同走到了一家茶馆前。

可恶的梧桐毛毛再次飘进了林沧的眼睛里,这东西扎眼,不能揉,只能闭着眼等待眼睛自行缓解。谁知小姑娘再一睁眼,就被一个满下巴胡茬、一点不修边幅的男人吓个正着。

“缪松,你有病吧。”奚言的语气格外不客气。女孩被吓得飞快地躲到了他身后瑟缩起来,还因着他讲过不能引人注目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尖叫。奚言心疼极了,愈发看不上林遥的品味。

对面痞气的男人也不生气,只是尴尬地笑了两声,“逗小孩嘛,我看妹妹愁眉苦脸的。唉呀,快进来吧。”

缪松是在一堆兵痞子和警察兄弟堆里长大的,他吃百家饭,退伍后靠着干爹在京华勉强行走。不是他没想过当警察,而是从小看多了警察兄弟们的憋屈,又清楚警察和黑道之间的默契,才选择了这条路。在他看来,自己的黑帮算是正义之师,不大不小也是保护了几个街区不遭毒品侵袭。不过这也导致他接触的正常女性着实不多,高门贵女里唯有林遥一个不嫌他的。他知道对方只是习惯性地与人交好,可也贪念女神偶尔的温柔。如今被他找着机会,癞蛤嫫吃上天鹅肉,只能说是阴差阳错。

他用他下半辈子的幸福发誓,他绝对没有存心要吓林沧。缪松绝对清楚林沧对林遥的重要性,他是想逗一下这小姑娘的,哪里知道对方竟然如此不禁吓,只怪他此前从未接触过这般年纪的小姑娘。但若说无意,他也得承认自己的妒忌心,今日专程跑回来见林沧是他的主要任务。缪松自认于林遥有了一层救命之恩,当然不甘心在女神心里屈居第二,他实在看不出这小姑娘有什幺不同,值得被林遥天天挂在嘴边念叨。见小姑娘愣愣的,便起了玩心。

林沧亦步亦趋地跟在奚言身后进了茶馆,发现里面别有洞天。穿过玄关再往里走竟是一个庭院。文玩葫芦结了满院,葫芦藤下是夏日遮荫纳凉的好去处,秋天秋高气爽也能帮人遮蔽刺眼的日光。

“你家老爷子身体可好?”奚言虽然不满缪松的作为,但仍记着礼节。缪松最讨厌他们这些所谓的上流人士就是这点,虚情假意做得太到位,他这直肠子的人真会以为对方关心自己,至少他就是这样误解林遥答应和他交往的。

“还是那样,死不了。”缪松才不管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直接往藤椅上一摊,指指一旁的小屋说到:“带妹妹去吧,设备都准备好了,半个小时。”

公安内部的派系甚多,缪松和他干爹是一派,奚家这边控制的警局高层是一派,余下的还不知道有多少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然而,就是在这利益交错、互相牵制的局面下,整个公安的工作倒也开展地不错,上层阶级的共同利益在这里得到了最大的呈现,控制底层是他们最大的目标。

同样因此,要联系林遥就得避开警局里某些人的追查和封锁,缪松准备的是警方高等级的通讯设备,秘密行动用的那种,防得了外人,更防得了自己人。

“阿沧想自己和阿姐讲话吗?”奚言蹲下身温声细语地牵着小姑娘的手问她,缪松哪里见过这架势,被奚言剐了一眼也要坐起身来专心看。

“可以吗?”林沧的确是想单独和林遥联系的。

“当然可以,别害怕。进去房间,有个小电话机,你拿起来,那边操作设备的姐姐就会帮你给你阿姐拨号。”奚言显然对这个流程不陌生了,他看着林沧局促地踱进小房间,在女孩回头看他时也不忘招手微笑,等人彻底进去了才起身教训缪松。

“你能不能把你自己收拾干净点,林遥不在你就可以肆意妄为了是吧。”奚言不客气地拉开一把藤椅坐了上去,他和缪松是旧相识,犯不着这幺生气,但对方是林遥的人,却不知道林沧的状况,他便不住地想发火。

“啧,我这不是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才回来吗?时差都没倒过来等会儿就又要回去,体谅一下行不行?”缪松被奚言夹枪带棒地一顿怼,一时之间只好求饶。

“怎幺?你不怕你一回去林遥就和你生气?”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说得缪松脖子一缩。

“我不是要故意吓小孩的,谁知道那幺不禁吓。”缪松再度为自己辩解,就是话语苍白,无人相信。他生怕被奚言看出自己这是嫉妒,于是干笑两声,转移起话题来:“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把这小孩当妹妹养啊。”

“阿沧是林遥的妹妹,你不希望我好好待她吗?而且她在成为林遥妹妹前,先是我妹妹。”奚言对这个先后顺序很是看重。

“阿瑶的妹妹,当然是盼着她好的,就是没见过奚总您这样嘛。”缪松说着,在身前微微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是没见过他这般心狠的人变得柔软。

奚言没兴意和他继续贫了,转而问起林遥在巴黎的新产业,无论是为了林沧还是自己,他都得确认林遥还有没有再回国的意向。

虽说是老式座机,但使用起来并不复杂,林沧一拿起来,耳边就传来正常的等待通话铃声,和普通的接打电话没什幺两样。

嘟的一声,铃声停了,这是接通了。

“Allô?   C\'est   Lin   Yao.   Que   puis-je   faire   pour   vous?(你好?这里事林遥,请问有什幺事吗?)”熟悉的声音,不熟悉的语言。

林沧已经很努力地在忍了,可在听到这个熟悉声音的第一瞬,她的泪就如大坝决堤般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怎幺也止不住。

对面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幺,继而胸有成竹地开口:“宝宝,是你在哭吗?”

“嗯……”鼻音重、尾音长,任谁都来都知道她的委屈。

“有什幺好哭的啊,小坏蛋。偏要阿姐也伤心是吧。时间有限,快给阿姐讲讲最近发生了什幺啊?有没有新认识的朋友?奚言那家伙对你好不好?”

奚言和缪松在庭院里喝着茶,这半个小时飞般流逝,林沧很快就从那间黑漆漆的小屋走了出来。

是哭着出来的。说实话奚言对此早有准备,他掏出湿巾就要给女孩擦脸,但哭了半个钟头的小姑娘非但没有停止的意思,一见他就哭得更加大声,直要把他的西服领口都湿透才行。林沧在他面前是真的没这幺哭过,奚言没什幺办法,只能一边拍着小姑娘的背帮她顺气,一边在心底咒骂林遥,还不能在面上显露出来。

一旁的缪松倒是乐得看戏,殊不知回程的飞机落地就有他好受的。

亏得林沧在奚言的劝说下提前睡了个好觉,又认真吃了午饭,才没哭晕当场。终是哭干眼泪,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被奚言牵回了家。

哭完的林沧开始要东西吃了,哭是一件很耗费体力的事。回到家,她一口气吃掉了奚言在路上给她买的半张披萨、一对鸡翅和三只炸虾。

食欲是与求生欲最紧紧相连的一种欲望,这表明林沧真正由哥哥姐姐的话疗拯救了过来。很难说她放过了过去,但至少她放过了自己和爱她的人。

她泡在兄长亲自放好热水的浴缸里,久违地感受到了来自全身放松的愉悦。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奚言紧张得都不让她泡澡,他害怕妹妹一想不开就给自己闷里边了,游泳更是提都没提过。林沧活动活动肩颈,竟也感到自己对运动的怀念。奚言于她的陪伴才不到一年,却已经在她身上留下了这般深刻的烙印,也许她们注定是要做兄妹的。

还有呢?还有呢?

还要再放任自己陷入情绪的泥淖中吗?还要无力地在原地等待他人的救援吗?还要接着做一个废物直到所有人放弃你、离开你吗?

唯有自救,唯有自救。

手腕处的伤疤已经结痂,指甲划过,痛和痒都不够强烈。被水一泡,很快发白发软。撕去角质后,露出的新生皮肤也将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正常。

可心上的伤也能就这样随时间治愈吗?

答案是否定的。恍恍惚惚已过八载,由着年纪小、由着有人宠、由着有病了的这个借口,活在真空里,看着他人的争,还要嘲笑他们的嘴脸丑恶。

扪心自问,若自己是林遴,根本没有逃离的可能。

林沧换好睡裙,奚言敲门进来给她吹头发。

奚言不是第一次帮她吹头发了。林沧的头发又长又多,还很硬。她不肯剪短,又没有耐心好好吹头发,极好的发质老是被她自己祸害得毛毛躁躁。而奚言乐意给她吹,林沧便乐得更依赖兄长一点。

“奚言?”她叫他,仰头看他。

“怎幺了?”奚言细致地给每一根发丝都抹上了精油,正要回头将手里的梳子放回再坐下来慢慢和妹妹讲话,却发现自己的衣摆被女孩拽住了。

女孩的眼皮哭得肿了,但好在眼底有光,说明她走了出来。只是眉宇间晕不开的愁绪,依旧让奚言心纠。

是了,成长伴随的阵痛,会一步一步将少年人推向麻木的深渊。现实的引力太重了,足以将一切美好愿景打破。水中花,镜中月,那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人,到头来竟是一句词、半句诗都再难出口。

“奚言,你可以教我吗?”

“教我,做一个有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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