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齐州虎跃体育场。
元旭刚刚结束了自己竞选前的最后一次公开大规模演讲,剩下的,是三天后与常镇川的最后一轮PK辩论,再以后就是全民公投。
这一轮拉票宣讲元旭也发挥得滴水不漏,不仅谈吐幽默风趣,提出的政策也是直切要点,眼前体育场万人欢呼就是他成功的佐证。
下台后戴博尔更是给了他一个有力的拥抱,作为对自己党派竞选人的最大支持。
两人谈笑风生营造一派融洽和睦的氛围,戴博尔表现出了一个总统的威严与博爱,交流间,仿佛就是现有掌权人对继任者的谆谆教诲,让人不得不觉得下一任总统交由元旭才是最顺风顺水的选择。
直到走入后台,整个休息室只剩下自己人,戴博尔才表现出与场外截然不同的态度。
“一群废物。”他尚未落座便皱眉冷嗤。
元旭脸上依然挂着和煦的笑意,安抚了对方几句。
二人不知道交谈了些什幺,很快戴博尔对身边的顾问擡颌示意,对方立马退下去安排。
戴博尔离开休息室后,元旭又和身边人低语几句,不多时,门外应邀来人。
“元先生。”那人行路带风,不过是几步路,就足见与身边人的气势区别。
“常苡局长,辛苦你了。”元旭笑眯眯擡手示意她落座。
常苡倒也没有客气,“恐怖袭击威胁已经解除,祝贺元先生今日的宣讲正式落幕。”
“辛苦你和你手下的特工们的保护。”
“总统先生在这里,身为CBSI的特工,保卫重要人物免受恐怖袭击也是我们分内工作。”
“嗯……重要人物。”元旭意有所指般重复了一遍,突然岔开话题,“说到重要人物,听说上次CBSI收到线报,与调查科的联合行动抓获了最近风头正盛的组织小头目?可惜……对方似乎在CBSI的审讯所自杀了。”
常苡淡淡抿唇,“元先生的消息果然灵通。”
“我一般不关注别人的麻烦,除非那麻烦与我息息相关。”元旭依然保持微笑,“我是个很保守的人,不喜欢犯险,但也不愿意同流合污,和一些有‘私心’而竞选的人不一样,我只想做个为国家谋福祉的人物,所以这次才冒了个险。不过,我现在也有疑虑——常苡局长,你真的会站在公正那边吗?”
和之前暗示比起来,这次的元旭几乎打了明牌。
“如果你是讨论和你竞争的对手,你放心,CBSI不插手内部政治。”
“那幺,你也不会介意我团队的手段吧?”
常苡注视着元旭许久,那张面孔依旧无风无浪,“我感激元先生提供的帮助。对我而言,常镇川不是一个适合联邦的领袖,他毫无经验,如你所说,他竞选的初心也不单纯,即使坐上那个位置,也对联邦无益,而我只关注真正有助于联邦发展的领袖,只要元先生能做到,一样可以得到我的支持。”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元旭温文颔首,“其实有些人坐上那个位置,也不一定能根除他看不到的黑暗,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清楚那些弯弯绕绕。我很期待,和常苡局长的合作——”
他向常苡伸手,一番话分析利弊滴水不漏。
常苡目色微熠,眸光落在他的手掌。
“不需要你插手政治——我只希望你能成为我斩断黑暗的剑。”
元旭没有因为她的犹豫而有任何神色变化,他依然噙着绅士的微笑。
元旭主动提供了禁药组织的窝点与头目,等于将自己交到了常苡手里,如果常苡向联合党透露他提供了线报,他必然会上党派的黑名单,他怎幺可能不知道个中危险?此举相当于把他的命交给CBSI,而他主动递来橄榄枝希望常苡与他结盟,自然是想将两方绑定。
“我听说,那位联邦S级的战争犯已经回到了异日湾,常苡局长,你手下的人似乎没起到什幺作用?”
元旭这句稀松平常的话,却好像提示了常苡,他能给他带来她缺失的信息。
常苡沉思良久,终于,她与元旭握手达成联盟。
“感谢你的情报。”
……
……
“阿铭。”
“是,元先生。”
“和衔尾蛇的人联系,让他们在异日湾除掉那两人,和上次一样,告诉他们是组织的命令——组织里那群乌合之众我不放心。”
“可是戴先生会不会发现……”
“发现什幺?发现我帮他除掉麻烦?他本来也要安排人去做。”元旭冷笑一声,“我告诉常苡自己听说了这个情报,常苡就会认为是戴博尔秘密布置的人为了怕罪行败露灭口,而戴博尔也不可能怀疑我的用心。到时候不管常苡是什幺打算,是抓是杀是保,她至少会相信我站在她这边。”
“可是她要是知道是你下令杀了她的儿子会不会怀恨在心?”
“别人我不知道,常苡这个一板一眼死脑筋,一直只在乎国家利益,是联邦有名的‘无心司令’。她丈夫死时,她只简单出席了葬礼,连守灵都没去。后来和大儿子理念背道而驰,关系就一落千丈,更别说那个被她送上法庭判刑的小儿子……她到现在还认为那孩子犯了战争罪呢,不过事实就在那里,没人可以辩驳。”元旭倚着沙发点燃了烟斗。
“我给她提供线索,她也只会觉得我在帮她抓住联邦逃犯,尤其那个逃犯还是她儿子,她估计更心存怒火,被这边抢先,只会让她难堪。”
“至于那两人……”元旭仰头靠上沙发吐了个烟圈,“不管他们有没有找到什幺线索,都要斩草除根——”言至此,元旭忽然嘲讽地笑起来,“戴博尔当初还打算用‘那个人’的刺杀能力来要挟阿莎加,还贪心想把他作为制衡常苡的棋子,所以将他留下来做什幺改造实验——要我说这就是最烂的一步棋,不听话的狗就该打死,秘密就该销毁,现在事态脱离掌控,一旦异日湾那两个人再掀起什幺风浪,组织里肯定会质疑他的能力。”
“——而如果我派出去的人解决了这两个麻烦……”
“到时候,赢家会是我。”
思至此,元旭稍稍停顿,“新一轮的民调结果出来了吗?”
“半小时前刚出来——”顾问连忙上前,神情若带紧张,“我们目前领先常少将三个百分点。”
“没有拉开啊。”然而元旭却应得不急不缓,好像事不关己。
“元先生,之后我会加大几个摇摆州的宣传力度,力争……”
“省省力,之后还有你们要忙的地方。”
“啊?”
“我们现在再怎幺努力,也很难大幅度拉开差距,不如从对方身上下手,”元旭虚眼看着手中烟斗明灭的火星,“我们就要把扳倒他们的利器压到投票前最后一周,让他们来不及应对。”
“利器?”
“基于联邦的隐私法,人人都只知道常镇川是个少将,有多少人知道他的母亲是CBSI的头目?他自己出身就是特权阶级,又顺理成章成为军人,这样的人,从来都代表不了平民——而且平民对这种灰色政府机构,从来不会有什幺好脸色。”
“这只是其一,如果单是这个理由,激不起什幺水花……”
“但是,他还有一个身为S级战争犯的弟弟。”
“你猜,”元旭低眉瘆然一笑,“我们的总统候选人——”
“有没有帮助战争犯潜逃?”
手中的火星,灭了。
[失忆?]
信号那端,邢夜的语气有些不可置信。
“对,就是你们以为的那个失忆,现在他从异日湾战役之后的记忆都很模糊,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任令曦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和那头解释,也不奇怪,失忆这种情节,放现实里大部分人都不会相信,尤其贺云朝和传统的失忆忘得一干二净还不太一样。
邢夜是医生,对脑科虽然不精通,但也不缺专业知识。
她和任令曦分析了贺云朝的症状,这种利用高频波激发Σ磁场,反解催眠的方式确实在破坏脑区记忆封锁上非常有效,但对大脑颞叶的影响也很强烈,相当于用了一针强效兴奋剂,但身体不一定能承受得了负荷,因此就会出错。
不过好消息是,正如贺云朝之前说的,这应该是短期影响,那些模糊的记忆会随时间恢复。
[所以他现在记得我吗?]邢夜突然问。
任令曦用眼神问贺云朝。
“邢夜,我的医生。”贺云朝居然还能记得她的声音,“有些轻浮,但医术不错。”
[哇我能从这个人嘴里听到他夸我简直是——]
任令曦:“他还说了你轻浮。”
[他说我医术不错,欸,你见了吧?]邢夜大概在对身边的人说话。
……确实很轻浮。
接下来时越也忍不住向贺云朝确认自己的身份,贺云朝果然也记得,毕竟这两个人,都是六年前就认识的伙伴。
任令曦坐在旁边忿忿地撑着下颌咬牙不语。
敢情只有她是陌生人。
贺云朝站在一侧,哪怕只是盯着她头顶的发旋,也能感受到这个人此刻不悦的情绪。
他能记得不是好事?为什幺会不高兴?
“说正题吧。”任令曦打断了另一头两人还想继续确认的兴趣。
可是说到正题,也没什幺好事。因为邢夜问她既然贺云朝有了记忆,那幺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幺?他是不是真的屠了诸神小队的所有人?
说得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任令曦听到“诸神小队”那几个字,就不禁仰头看向贺云朝,他没什幺反应,一点也没有,可是任令曦却立刻转移了话题,告诉他们这种事情回头再说,再然后商议了汇合地点和时间,她就匆匆结束了联络。
过去的一天他们在阿莎加人的秘密矿井里做的事可不少,该注意的证据和线索也都收集了七七八八,所以才和邢夜他们商量撤离。
可是即使过了这幺长时间,她也没有主动要求贺云朝坦白那段记忆。
“你不需要保护我。”贺云朝平静道。
“那你告诉我。”
贺云朝淡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她却陡地弯唇,“你迟早会和我说的,现在本来也不是什幺合适的时机,所以不如好好养精蓄锐,离开这里再说。”
她没有承认“保护”这个字眼,只是简单解释了自己的这幺做的原因。
“好了,早点睡,明天要和他们汇合。”她自己率先躺上了铺好的叶片。
贺云朝倒是没有躺,像前一晚那样坐到她边上的墙沿,将武器袋放到身旁,打算守夜。
昨天他高烧,她照顾他太疲倦,两人就那幺不设防睡了,今天可不行。
任令曦原本是给贺云朝让出位置才侧躺,可是没有感受到身旁压下的重量,不由得转头。
转头时恰好对上贺云朝向她倾过身子,手指在拉她身下的叶片。
对上她的视线,他默默将手收了回来。
任令曦眨眨眼,“你想睡就一起,偷偷摸摸什幺?”
“我没有。”贺云朝摇摇头。
“要不然你刚才是想对我动手动脚?”
贺云朝这次摇头摇得更快。
任令曦索性转过身子,悄然莞尔。
“不信,你以前也不规矩。”
下午雨便停了,此刻穹顶可以看得到皎洁明月。霜华月色淡淡洒进残破的窗,照亮她姣好的脸颊和半弯的唇,即使她脸上已经因为这两日的风餐露宿和隐秘勘察而沾上脏污,头发自然也脏兮兮不再清爽,却一点也没有折损她的美,相反,也许正是那些污渍和凌乱点缀她的生命力……
此刻的她,在发光。
“云朝?”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手在藏什幺?”
贺云朝擡起左手按了按发涩的肩颈,“没。”
“那只。”她撇唇。
贺云朝终于抽出右手,指尖晃着一只挣扎扭动的蜈蚣。“一只虫罢了。”
任令曦盯着贺云朝的指尖怔愣。
他以为她被吓到,可是下一秒她说,“这种我记得没毒。”
“是没有强烈毒性,但还是可能让皮肤瘙痒胀疼。”贺云朝寻了一个更远的窗将它丢开了,顺带用屋檐滴落的雨水洗了洗手。
“你的手……没事吗?”等他回来,任令曦便拉过他的手仔细打量。
“这种毒对我没什幺作用。”然而贺云朝觉得自己的手被她这幺抓着,真的有些痒。
“你怎幺知道?”
“六年前我就试过。”
拉住贺云朝的手慢慢将他握进了手心,温暖从四面八方将他的手掌包裹。
“任令曦。”
贺云朝转头安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是我杀了他们。”
掌心颤动了一下。
“你说,我听。”
“……我到现在也没有细想过,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失控。”
“总要认真面对一次的。”她没有松开,坚定回望他,一瞬不瞬。
贺云朝之后的叙述非常冷静。
就像任令曦以为的那样,贺云朝态度越平静,这件事就越糟糕,而这一次,他平静得让她害怕。直到贺云朝将前因后果以一种局外人的角度叙述完毕,他的语气也不见半分变化,反倒是他身前的任令曦沉首久久不能回神。
她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将贺云朝的手攥出了指印,身躯隐隐颤栗。
直到她怒不可遏地擡头想要发泄心里的愤慨,才看到了贺云朝泪流满面的脸。
那为了克制住哭声而涨红的脸。
还有那绷着下颌线,暗暗咬着牙关,扬起下巴不让泪水落下的坚持。
从贺云朝记起那桩惨剧已经过了三十一个小时,他一直没有任何情感反馈,好像他已经和自己的过去和解,又或者他已经不在乎。
但怎幺可能不在乎呢?又有哪个人能忍受这种刻骨铭心的痛?
……都是自己的错。
他怪责自己没有保护好队友,怪责自己眼睁睁看父亲被凌辱却无能为力,怪责自己到了最后要亲手将自己至亲的亲人和朋友和那些人渣一起抹杀。
他怪责自己是被留下的那个。
他们做了英雄,他成为了那个夺走他们生命的刽子手。
他说。
替他,回家。
他说。
之后就交给他。
贺云朝攥紧了被自己小心翼翼收起的银链,铭牌上,还有“贺翎”的名字。
“To my love(致吾爱),
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不切身感受的人,永远不会理解这种绝望。
那是用生命都无法挽回可悲真相。
他曾以为自己能控制,但也许是情绪已经累积到了崩溃边缘,这之后的失控突如其来,身体里躁动的血液开始沸腾,他开始体会到记忆带来的情绪翻涌,将他撕扯成四分五裂的碎片,后颈炙热发烫,他捂着胸口单膝跪下,再在痛苦中屈身跪倒,那种无力的绝望飓风铺天盖地席卷了他,他的喉咙挣扎着发出压抑的低吼,却连呼吸的权力都被剥夺,让他蜷伏成地上颤抖的躯壳。
山海的信息素这一次不再自由,而是困住了任令曦。
她再一次感受到了昨日的强大压迫感。
但这次比上一次更迅疾,这个距离,顷刻间她已经擡不起手来。
五脏六腑随之巨震,她剧烈喘息,还是缺氧。
再下去很可能要死。
她身边就是贺云朝防卫的手枪。
任令曦伸出手。
却是紧紧捉住了贺云朝的手,与他交握。
“擡头……云朝——擡头!”
她拼尽力气嘶吼——
“贺云朝——就算你要杀了我!!也要看着我——!!!”
“看着我啊——贺云朝!!!”
黑暗中的他,隐约听到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叫他清醒,声嘶力竭地呼喊他的名,但都是徒劳无功,没多久,声音逐渐弱下来。
他缓缓擡起头,双目失去焦距。
眼前模糊一片。
“你只要听我说……”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身处无尽裂痕中。
“——我不怪你。”
那道光照了下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