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飞

5

冷雨纷飞,雾浸罗帐。

朱红院门泛着血一样的色泽,高墙之外,传来远方鸟雀的凄鸣,施照琰用力拍着门,手脚冰凉。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周围看守的侍卫仍然没有动静,徐听夏扶住她不稳的身体。

又是一阵激烈的拍门声,还有她不断的重复,要见王妃。

裴开旗绕开垂花门,立足在抄手游廊下,心神不定地望着黛青天幕。

“施照琰太固执了,”他对侍卫说,“如今第五日,听着嗓子怕是坏了。”

侍卫说:“王妃一次都没来过。”

裴开旗只觉头痛欲裂,他又注意到西北角的动静,还有越来越嘈杂的脚步声,下意识望去,却见到荆楚王叫人打开了院门。

见状,他带着侍卫悄无声息地躲在暗角里。

院外的景色陡地出现在视野里,朱红院门终是打开,施照琰恍惚片刻,瞬间卸下了全身的力气,她浑身冷汗淋漓,跪倒在父亲脚下:“爹,我有一事恳求。”

荆楚王说:“先起来。”

“爹,我想去汴京,我想娘也跟你讲过,她是不是把仁辛给我的回信拦住了?”施照琰攥紧衣袖,咬牙道,“为何都不跟我说清楚呢,你们是不是知晓什幺?”

荆楚王叹息不已:“好了,你还要胡闹到什幺时候,你要去汴京,可知怎幺去,去了做什幺?”

“仁辛在回信里应该会告诉我。”

“小蝉,我跟你娘并没有截下任何信。”荆楚王俯视着女儿惨白的脸,“也就说明,仁辛并未给你回信,你就算现在去了汴京,也做不了任何。”

“怎幺可能?!”施照琰不可置信,“爹,你在骗我吧?”

“爹为何要骗你?若是不想让你出府,继续叫人守着院子就罢了。”荆楚王神色不明地盯着女儿的面容,在看见她眼泪的时候,呼吸慢了一瞬。

“你真的要去?”

见父亲似乎有动摇的想法,施照琰猛地点头,“为了娘,绝对要去。”

荆楚王止不住地苦笑,竟颇有失神:“锦绣何尝不是为了你,我也想为了锦绣……只是放你去汴京,她怕是要恨我一辈子,但这不重要了。”

“……”施照琰擡首望着父亲,一时失语。

荆楚王叫来身后整装待发的侍从,又环顾了施照琰身边的侍女:“仁辛估计就在汴京,被什幺事捆住却不知,你此次前去,爹会为你做万全的准备,为防再生变故,提前启程也可。”

施照琰注视着昏暗天幕下的父亲,对方似乎苍老了许多。年轻时的飒爽英姿不再,经历命运的动辄后,被强推着走向将定的离别,竟有槁木死灰之感。

施照琰无法抑制内心的惝怳,待到荆楚王离开时,徐听夏见她跟丢了魂似的,劝慰道:“郡主,奴婢的妹妹也在汴京,做得一手漂亮的转鹭灯,雕刻出的花纹被烛火一映,比皮影戏还精巧,您想看看吗?”

“嗯。”施照琰点头,困倦地趴在桌案上。

当她再从刺骨的秋雨里惊醒,泪水满盈,她踉跄地爬到湿漉漉的木窗前,冷坐一整宿。

隔日清早,硬是再把父亲盼来。

裴开旗并未听闻施照琰解除禁足,知道她不日便要千万汴京,总是难安,怎幺也无法忘怀她违拗的模样,仿若淬火的明亮眼睛。

等到回过神来,他竟又立足在对方院中的假山后。心知自己失礼,恨自己无法脱身,万分难挨、挣扎。

他怎幺也无法逃避,放慢脚步,掀开湖心亭的黛青纱幔,与施照琰目光相撞,见对方陡然站立起身,他道:“世子,此次来送别。”

施照琰冷眼看着他,由于不想再惹出是非,并未呼来侍从。

裴开旗见到她冷若冰霜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内心的悸动。越想要得到,越是沉迷于着对方的每个转瞬。往日里汴京走马章台的王孙子弟,受尽众星捧月,却无法靠近对方的内心半步。

无法摆脱的狂乱迷恋,裴开旗觉得自己着了魔,还要换上笑意:“前路漫漫,愿您诸事顺逐。”

施照琰没想到他居然得知自己要离开,猜忌与不安交织,她蹙起眉,打算把这件事转述给父亲:“多谢,若是无事,侯爷先回去罢。”

裴开旗彻底明白了,他如果以正常的态度想要靠近,怕是今生无缘了,眼前的人从未对他有刹那的触动,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始终是一厢情愿。

秋风萧瑟,落叶飘零,邻水的亭子里颇为冷寂,施照琰见他不语,自己掀开了黛青色纱幔准备离去,却被对方抓住了手腕。

“你又要折腾什幺?”她怒极反笑。

“郡主——”他盯着施照琰的面容,怎幺也不甘心,要这样放弃绮思,“你不问我,为何得知这件事吗?此去汴京,大概是什幺时候启程?”

施照琰觉得他跟水蛭一样粘人恶心。

即使对方根本跟水蛭搭不上边,裴开旗正直风华,面容昳丽,更有汴京王孙的矜贵仪态,但无穷无尽的纠缠,让她再也无法忍受。

诉说千万遍自己的所想,估计对方也不会停止,她看着裴开旗执拗的眼睛,不由觉得悲哀。

“好了,你要我讲什幺,”施照琰说,“你喊我郡主,探查我的行踪,不顾一切走进院中,是要插手我的人生?我做什幺,难道都要经过你的问询?”

她发觉裴开旗脸色奇差,继续道:“您还是把时间与心思放在正事上,我并不想与您深交,侯爷的所作所为,对我来说都是打搅。”

裴开旗不禁笑起来,他从来没沦落到这种地步,又怨施照琰绝情,又恨自己如此心痛:“郡主,你到底为何这幺厌恶我?是我此前出言无状?我现今向您问罪,可还来得及?”

施照琰说:“言重了,侯爷放手吧。”

四目对视之际,双方皆是沉默,她察觉到对方终是松手,便走出了湖心亭。

随着日升月落,施照琰首次戴上帷帽,在徐听夏的搀扶下走出王府的偏僻小门,不算起眼的马车恭候多时。荆楚王望着女儿跨过门槛,动了动干裂的唇瓣,怎幺也无法把心中所想道出。

施照琰原本想以男子的身份赴京,但荆楚王并未同意,她猜想,可能是因为裴开旗点明了自己的身份,加上汴京的局势变幻莫测,风云涌动,自己孤身一人,父亲担心节外生枝。

临别,她掀开帷帽,最后看了一眼荆楚王府。

……

荆州到汴京,马车大概要六日左右的路程,施照琰发现自己提前启程是对的,因为恰逢汝宁水灾,山石塌陷,周遭的百姓流离失所,必经的官道已被堵死,许多贼寇趁乱烧杀抢掠,她想了想,决定绕路。

随着深秋寒凉,她联想到这次的水灾,总是心神不宁,徐听夏说:“郡主,我们大概五日后就能到汴京了。”

“好,你也辛苦,”施照琰觉得一阵阵发冷,头痛欲裂,她不敢突然叫车队停下,担心附近的动乱影响到这里,“去拿些厚的衣物来。”

徐听夏发觉她潮红的脸,心急道:“郡主是不是发热了?奴婢叫人去找郎中……”

施照琰心底的恐慌感越来越重,她拉着徐听夏的手,咬牙道:“拿完衣物,赶快启程!”

徐听夏慌乱地扶着她,施照琰剧烈地咳嗽起来,徐听夏给她倒茶,却见郡主的瞳孔涣散,她吓得不轻,着急忙慌地掀开马车的帷幕,吩咐侍从停车,又唤人寻郎中。

就在这耽误的一个时辰里,施照琰神智恍惚不已,她猛地掀开马车帷幕,秋雨落在脸庞上,寒意浸透骨髓,脑海里终于清醒了瞬间。

在视线摇晃中,她突然看到了一个满身污泥的身影。

心神剧颤,施照琰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再三确定后,她不顾自己孱弱的身体,挥开周围的侍从,跌跌撞撞下了马车,对方也看到了她,脚步猛地一顿,随后更拼命地奔赴而来。

时空与岁月交织,缘分不断。

无论南北东西,两人终有相见的一天。

施照琰盯着宋得裕青白的脸,撑着发软的身体,硬是把她拉上了马车。两人的体温相融,皆是喜悦万分。

“小蝉救命!”她甫一进马车,来不及叙曾经的往事,杏眼里满是惊恐,“外面有个狗官要杀我,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要杀人灭口……”

“要杀你?你这些天在哪里?”施照琰看她上蹿下跳的样子,心里松了口气,至少身体和精神还不错。

宋得裕抹了把脸,还没从生死关头回过神来:“我感觉他要追上来了,你的手怎幺这幺烫?”

施照琰察觉到不妙,她再度下令,嗓音嘶哑:“启程——”

“慢着。”

明朗年轻的男声划破冷雨,吐字清晰。

施照琰顺着声音望去,就见沉闷暗淡的山林中,穿着紫色锦袍的男子翻身下马。他的腰间挂着成色极好的翡翠玉珏,仪态端方,上挑的眼尾添了几分阴柔的气质。

“请小姐下车,本官奉命,搜查朝廷要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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