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才走出去没多远,又折回到大羿的房间门口,因着桃生要去杀了封雨。
他们在那梦中的所见所闻,姬易之简单讲述了一番,嗓子几乎冒烟了。但一时也顾不上管,因为另有一妖气得七窍冒烟。
三小孩在前头是又拉又劝,却敌不过这位少主的盖世武功,连敲门的流程都省了,“嘭——”一声,四个吵嚷的人形抱成团就滚进了房内,和房中另两双眼睛互相瞪着。
姬易之垫在最下面,摔得眼冒金星。刚能看清点的时候,就注意到眼前大羿和封雨一人一鬼的站位是相对着的,好像在他们进来之前正在谈论什幺。
“是不是就是你——”
桃生踩着他们仨踉踉跄跄站了起来,大叫着冲了上去。
三人只好又扑上去制服,又是一阵人仰妖翻,吓得大羿后退一步,冷飕飕来一句:
“妖族和冥界什幺时候开战了,我怎幺不知道。”
“啊啊啊——”
桃生压根没听进去大羿在说什幺,还在叫嚷。
“就是你杀了我娘亲——”
“错了错了,我没死,讲好多遍了。”慢悠悠跟过来的小玖表示关于这个问题她已经解释累了,“他们胡闹呢,小羿,前回出门问你你说不吃,现也耽搁了这幺会儿,要不要一起吃饭去?”
大羿叹了口气,说走罢,擡脚从那堆扭在一起的肉堆边绕了过去。
“小雨,你来不来。”
小玖没漏下孤零零站那儿的封雨。
桃生顿时就不闹了。
娘亲这是什幺意思,他有些摸不准了。
他知道,小玖一向对自身相关的事都毫不挂心,以前每每在冥界被“欺负”了(他以为),都要靠他这个做儿子的来出头,帮娘亲讨回公道。
本以为这次也是一样,娘亲没发话,便是一如既往地默许,他也就非常自觉地摇旗呐喊冲锋陷阵,为她讨回公道去。可没成想,娘亲和那仇人一见面,居然问候人家吃饭不。
桃生又觉得委屈了。此时的封雨离开了梦境,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团黑漆漆的恶心东西,还不如人呢。
怎的,娘亲现在喜好这类型了吗。
他一时难以接受,在觉察出自己不情愿爽快地变成这副鬼样子后,便更是伤心了。
千防万防放人,却忘了防鬼,连对方曾经动过杀心都能原谅,这回小三是不可避免了。
破风箱又开始拉动:“我守着苗苗。”
“鬼用不着吃饭,”大羿已经走到了门口,“让他在这儿看家吧。”
小玖点头说行。
“他犯下天大的错,就这幺放过了?!为什幺不杀!”
桃生本就觉得这过错罪无可恕,加上悲愤地失宠危机一催,忍不住就喊了出来。
压在他身上的少年这回没去拦——这个问题也是他们想问但不好问的。
他们三个分属三氏,从那段过往来看,族上都对不起封雨。虽然封雨对小玖的所作所为值得“该死”二字,但由他们来说,总是不合时宜的。
姬易之一听这问句,就知道答案了。
这位皇女曾言,此事只是一件和其它所有事一样的事,不是坏事,也不是错事。因此,也就完全不适应于“做错事了要受到惩罚”这套评价体系。
但直接关系人都说不在乎,他们这些旁观者再上心,就显得多管闲事了。更何况,皇女的认知里封雨没错;但封雨、以及他们自己的认知里,三氏才是那个大错特错的。只不过桃生一根筋暂时还没掰过来,不然陷入麻烦的本该是他们。
现下逃过一劫,却也是没脸在这里幸灾乐祸。
他暗暗叹气,又去拉桃生。
忽然,另一道声音回答了上一个问题。
——“我会死的。”
赫赫呼呼、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听上去这个“会”,指的就是下一秒。
“我不会重蹈覆辙。”
那只掌心忽然张开,朝向门口。圆溜溜的眼珠子转向小玖,久久地凝视。
没一个人不惊讶于封雨的前半句,同时又对后半句表示困惑。就像是猜谜游戏,这句话有个谜底。
姬易之再次眼尖地注意到,大羿的脸色一时比姜壹都要难看。
“哦,”小玖已读乱回,“吃一堑长一智幺,那很好。”
“那我先吃饭去了,拜拜。”
·
神农氏的小少爷,生日宴的排场十分盛大。
小玖第一次白天在外面行走时不用穿外套,先张开双臂拥抱了会儿久违的阳光后,接着撒欢儿似的开始在空地上跑。
这酒店既然是三氏投资的,在场许多应侍生也都是受过家族培训的,这隆重典礼的布置他们预备了好几天,从三天前开始搭建。场地除了那些夸张的大框架造景,还要很多细节,比如丝带、薄纱,又比如那些细小的盆栽点缀,为了突出野趣而故意放得凌乱,这会儿却有被一脚踹翻一个的风险。
有人下意识想去拦那个不懂礼数的女孩,却被身边更有眼力见的人拉住。
“她是谁?”
接收到同伴复杂的眼神,应侍生追问。
这个地区十月份的落日时间在七点左右,晚宴也预备在彼时开宴。提前到了的宾客们现在几乎都在房间内或者酒店的其它休闲娱乐设施处休息,绝不会来这还没完全布置好、且没有任何社交价值的场地上来。
“你断网了吗,”对面神神秘秘的,“这是壹先生的妻子。”
应侍生惊得花容失色,没忍住“啊”出了声。几乎和他同时,周围接连响起另外几声一样语气的惊呼。
“真的吗!”
“大概率是真的,”那人答得煞有介事,“他们前世还有个小孩呢。九福学院前段时间好多学生去九忆园面试育儿师,那些人回来之后都这幺说。”
那便八成是真的了。
于是再没人上前去管这位在场地上乱逛乱转的女孩,虽然她并没有真的踩到任何的盆栽和丝带。
“你们要不要到箐海去泡澡,”小玖消耗完过于旺盛的那些精力,视线终于回到默默跟了她一路的四个人身上,热情邀请道,“上次我和小一试过了,很舒服的。”
吕弄溪在犹豫,父母的电话早已打来催他去整衣。他刚出那个梦,心很乱,于是用皇女和壹先生当借口拖延了一段时间,但也不能太久。现在如果应小玖的招呼下去,弄了一身水上来,回去,算上迟到这一过,少不得要挨两顿数落。
屠有仪显然也是正经惯了,还没习惯听到大庭广众之下泡澡这个选项,多余地重复一遍:“现在?”
小玖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我来——”姬易之不磨蹭,甩着膀子跟上去。
小玖很开心地拉上他,嘴里“呜啊呜”地唤着,把人扯到湖边。
屠有仪这下不再犹豫,紧随其后,跑过去抱住小玖:“皇女,衣服脱不得。”
小玖上衣刚卷到一半,无奈又撸了回去,在漫到岸边沿的浅水处不轻不重地跺了一脚。
“叫他们都离开便好。”姜壹这次跟在最后,上前来时,见状淡淡道了一句。
小玖低头看着自己刚踩出来坑和水花,默不作声,似乎真在考虑。
吕弄溪心一颤:壹先生的意思,不会是请皇女发话,取消这个晚宴吧。
这儿戏一样的做法,却是小玖真有可能做出的。且她一旦说出口了,便不再是儿戏。它会成为和“水往低处流”一样的真言铁律:人再不能往此处来。
姜壹走过来,牵住小玖的手,放在掌心里,很慢很慢地摩挲。
“叫他们永不再。”
姬易之的笑容顷刻间消失,脖颈僵硬地托着呆滞的脑袋,拧转到面对姜壹的方向。
“老师……”他极少说这样无意义的叹词。
只是这回不同。
他的老师,这位非人非神、万年来对人和神都抱有亲近善意的存在,在刚刚表露出了对人族的杀意。
“他们”,指的是三氏还是所有人?其实也没什幺差别,往上追溯,全人族每个人都多少有点三氏血统。就算有意要缩小范围,也要看言灵能不能识别出这个“他们”界限的微妙。
而“永不再”则很清晰明了,就是不仅要他们死,且永世不可超生。言灵一定明白。
那边两个看样子是完全没听懂这话,还在那儿娇羞局促地瞥着姜壹小玖拉在一起的手。现下只有他意识到,身为人,身为“他们”中的一个,他好像理应来做些什幺扼制姜壹这个念头。
他该说什幺。
“老师……”
姬易之顿了顿,才说。
“……我好像,没在害怕。”
我好像,和不抗拒活着一样不抗拒死去。
至于其他人,其他那些好像十分无辜的人,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他当年走投无路被拒之门外时,也没人管过他。好像还是他委屈一些,同样是不管,他却要为这些冷漠的、无辜的人,承担良心的折磨。
但他还是说不出任何他应该说出的话。
姜壹短暂地分了他一个眼神,什幺都没回应。
其他两个同伴没明白他们在打劳什子哑谜,吕弄溪不管三七二十一,接着他的话就说:“我倒是挺害怕的,玩了水回去我爸妈肯定念我。”
“别怕。”
小玖忽然擡头,中止了这阵子难以捉摸的气氛,拍着胸脯给吕弄溪打保票。
“他们今天应该没空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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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憨小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