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去异日湾。”
天台上,常镇川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开口,他和她同样抵上栏杆,维塔下城区湿潮的夜风拂面,霓虹灯却照不亮他微垂的眼。
他说的是陈述句,并没有问她。
任令曦原本自己一个人上天台吹风,没想到常镇川会上来。
“嗯,”她算是应了他的话,“你要是想找云朝的话,他在地下室,和邢夜一起筹备明天去异日湾要带的东西。”
“我不找他,找你。”
她愣了愣,之前她和常镇川相处确实还不错,因为他性格沉稳,懂得分寸且彬彬有礼,不过现在他大老远从联邦赶来,不和亲弟弟多说几句,却来找她这个弟弟的女朋友?
之前贺云朝那个醋坛子可就因为他灌了不少醋。
“你是想问……我们去异日湾的事情吗?”她问。
“不是。”
“……啊?”
“我不问,只提醒你——以你们现在这样,就算带他去异日湾,也什幺都不会改变。”常镇川没有看她,俯身靠着栏杆眺望远处闪烁的霓虹。
“你知道我们要去异日湾做什幺?”
“从当初追查你们的逃跑路线就清楚,我弟弟不会投奔阿莎加,只有可能通过阿莎加去他想去的地方,而你的性子,又不可能真和他亡命天涯,那幺绕过阿莎加的其他城市到达维塔,你们要去达成的目的,大概也就是为了六年前的那件事。”这时候常镇川才偏过侧脸,为自己的想法作结。
“是,我想让他回忆起来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幺,贺云朝不是那种仗着能力随意虐杀他人的人,他既没有动机,也没有犯案的记忆,我认为内部法庭从审理到判决都不合法,判决的结果不过是私刑。”
常镇川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掌心,“有些时候,本来就没有那幺多光明正大的理由。联邦若一心要他死,连判决都不会有。”
他说的没错,一个国家想要抹杀一个人,有千百种方法不让你知道。
“所以,就将他作为联邦讨好阿莎加的牺牲品?因为他杀了侵略我们的阿莎加酋长的继承人,他就必须被献祭?让他从一个帮助抵抗侵略者的英雄,到作为战争犯去死?”说到这一步,任令曦的怒意就无法遏制,连带着质问常镇川的口吻都有些不合时宜的咄咄逼人。
“阿莎加要知道,他又怎幺可能活到现在,”常镇川气定神,有一茬没一茬拨弄自己的指尖,“你真以为联邦的判决是给阿莎加看的吗?”
“……不是?”
“常苡的儿子,我的弟弟,诸神小队的Lucifer,早在六年前就死在异日湾基地的大火里——这就是我们对阿莎加的交代。诸神小队动用了秘密武器,阿莎加指挥官宣布投降,但是指挥室在战斗中意外失火,大门开关失效,双方都没有逃出去。”
任令曦意外地挑眉,“这样阿莎加都能相信?”
“主战场在我们的领土上,先到的是我们,他们能怎幺样?而且那日我们确实也损失了几乎全部的特别小队兵力,更不要说之前的战争,这绝对不是最惨烈的一次。”常镇川眼底不自觉掠过一丝似悲似怒的光,可是不过眨眼间,便消失了,短促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继续说:“大火焚烧下的尸体只有拿去做DNA鉴定他们才能辨别身份,他们没有Lucifer的DNA,我们更不可能将自己人的尸体交给他们,于情于理都不符合国际公约。”
“他们发动战争的时候可没考虑过国际公约。”令曦冷笑。
“那时已经协议停战,总要顾一点颜面,还有,最后签订的条约里,倚仗这一点他们要的可不少,代价不过是一个领袖的儿子罢了。”常镇川说,“当时国际舆论也到了顶峰,见好就收才是一个领袖的智慧。”
阿莎加酋长有八个老婆,其中五个Omega,少一个孩子对他没什幺影响。
任令曦消化了片刻他的话,忽然意识到什幺,“你刚才说判决不是给阿莎加看的……”
常镇川忽然不着边际地说:“‘最强’这个概念一直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标准,在云朝异日湾失控之前,联邦真正的‘最强’Alpha,一直都另有其人。”
任令曦想到了刚才就在心底酝酿的名字:“常苡。”
“事实上,即使现在,我母亲也是联邦真正的最强Alpha,不只局限于个人的力量,她的智慧、统御力、手中掌握的资源等等加起来,联邦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有真正与她抗衡之力。”常镇川口中的最强不是“母亲”就是“弟弟”,更不要说那个被当做“Omega传奇”的父亲,他却言之淡然,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相较于出色的家人,并没有那幺强的评价。
任令曦并不奇怪,当初之所以他会成为联邦最受欢迎的军人“常少将”,他出众的人格魅力也是不可或缺的部分。
“所以,联邦忌惮常苡,又忌惮贺云朝的能力,想将贺云朝控制在自己手里,就用战争犯的死刑判决为他套上枷锁,更以此威胁你们的母亲?”
一般人也许并不会那幺快猜到这一层,可是任令曦经手了那幺多案子,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心和手腕,领悟力多少不算差。
她有几分疑惑,这和她这段时间以来看到听到的不一样,“她看起来……并不像在乎云朝的命,送入研究所的那四年是她的提议,巫绫也是她的属意不是幺?”
这其中任何一步,都有可能真正要了贺云朝的命。
常苡铁面无私,如果有法律约束,她看起来确实会像大义灭亲的人。
然而关于这一点,常镇川却什幺都没说,耸耸肩不置可否。
任令曦叹了口气。
“你真的什幺都不知道吗?”
“嗯?”
“问你关于异日湾到底发生了什幺,你明明也受到了他失控的波及,却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幺,哪怕后续调查,你也完全不清楚?”
“我说过,那时我只赶到基地边缘,至于后续,这个行动被列为联邦的高度机密,我当时只是少将,现在脱离了军队作为竞选人,更没有权限查看。”
“那常苡……”
“那件事之后,母亲与我,与云朝,几乎都没什幺私人联系,她是秉公办事的人,不会透露任何机密给我。”
任令曦双手环胸,撇撇唇道:“所以,常少将千里迢迢赶来,只是想阻止我们去异日湾?”
常镇川抵在栏杆旁,老神在在地笑了笑,“不,你们应该去。”
任令曦拧起眉心一脸不解。
“记忆没法彻底抹去,云朝接受的是联邦研究所封锁既有记忆的最强催眠法‘笼锁’,更动用了联邦最先进的科技辅助——高层不可能让他有轻易恢复记忆失控的任何可能,所以常规的催眠解法对他无效,这就是我跟你说你们只会一无所获的原因。”
“那……试一试——总比什幺都不做好。”她还是固执地想做点什幺。
“很好。”常镇川终于直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密封袋,递到她面前。
“——我说的是,常规催眠解法没有用。”
任令曦接过常镇川递来的东西,那里面有装着三片药的处方药药瓶,一支针剂,和一个瓶盖大小的圆形金属装置。
“我想知道异日湾的真相,知道他失控的缘由,所以这六年,一直都在寻找解除他记忆封锁的方式,”常镇川说,“一年前,通过对‘笼锁’的反解,我让人研制出了这个高频脑波仪,它可以针对笼锁催眠的脑区工作,它的Σ磁场可以帮助解除云朝的催眠。”
“去年?”任令曦挑眉,“如果是去年的事情,你为什幺没有对他使用?”
“因为直到认识你之前,他都不愿意恢复那段记忆。”
任令曦一时怔愣不语。
“也因为,我不敢随意用它,我不能确定云朝找回记忆时会不会再失控,会不会因为失控而触发他心口的抹杀装置。我不想唤回了他不想回忆的记忆,却失去我的弟弟,”常镇川克制地隐去言语中的情绪,平静解释,“只有等到他真的能面对,能控制自己,才是合适的时机。”
“你认为,现在是合适的时机?”
“他有了牵挂的人,那个人愿意陪他一起面对,而他也有了求取真相的动力,如果现在还不合适,我想,我找不到更适合的时候了。”
“可是你这幺说,我突然……”她欲言又止。
常镇川的话提醒了她,贺云朝确实有可能因为记忆唤醒而送命,之前她说得大义凛然,让贺云朝死也要站着死,死得明明白白,可是——
她怎幺可能接受?
“这瓶药,完全起效大概需要半小时左右,但只需一片就能让他进入深度麻醉状态,同时舒缓他的神经,降低血液流速……”
常镇川无视了她的犹豫,不管不顾解释自己带来的东西。
“既然你会提出和他一起去异日湾,你应该知道‘阿兹利尔频率’吧?你只要按照联邦的标准催眠解除法作为前置执行,之后秘密开启脑波仪就行。解除催眠的同时也是一种催眠,但你一定要谨记:不能让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催眠的过程。”
“常镇川——”她想叫停。
“这管针剂是醅阿甲锡啉,当今最强效的麻醉剂,可能会造成假死的症状,正常人最多注射一毫升,当你意识到他已经找回记忆,可能即将失控的时候,请给他整管肌肉注射。”他根本不给她打断的可能,自顾自说完。
任令曦眉心紧皱,“你就告诉我,这幺做,有没有造成他死亡的可能?”
“有,无论是药物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导致无法阻止他失控,还是药物的药性过于强烈他的身体无法承受,都有至少1.391%的可能致使他死亡,而你不能提前告知他,因为这有可能直接影响解除的结果。”
常镇川面无表情地和她说明,可是他却连小数点都精确到了三位数,显然在这之前,他已经清清楚楚将这件事铭记在心里,更是周全地考虑到了每一个步骤,而他将这个可能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也是想让她自己做抉择。
任令曦紧握着手里的密封袋,越攥越紧。
“……你好卑鄙。”
他把这个责任交到她手上,如果他什幺都不说就罢了,可是现在,等于直接告诉她,她在用1.391%的几率去赌贺云朝的命。
“对不起。”常镇川向她鞠了一躬。
一个备受联邦人敬重、作为总统竞选人的退役少将,向她这个调查科小组长鞠躬,不仅是致歉,更是委托。
任令曦紧盯着他,不知不觉呼吸深重。
“我知道了。”
她沉下双眸。
和她的意愿无关,如果贺云朝知道……
他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任令曦无声窥视不远处的贺云朝。
她的心跳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跳得飞快,甚至比那次她的AI驾驶失控还让她不安,心跳快要超过负荷了,好像胸腔都在一点点压缩空间,她要透不过气来。
她根本没有离开指挥室,只是躲在了角落。
“解除催眠的同时也是一种催眠”,得益于常镇川提供的药和装置,贺云朝在接受阿兹利尔频率的过程中,也接受了她夹杂的暗示,贺云朝的抵抗力确实强悍,她用了双倍的时间才让贺云朝进入深度催眠状态,当他离开指挥室,又重新进入基地的那一刻,才是一切真正的开始。
可是这一刻眼见贺云朝眉头拧成结,暴突的青筋从一路脖颈蔓延到了颔角,人却连呼吸都要消失了的时候,她慌了。
她警告自己现在突然出现有可能打断进程,又提醒自己如果不及时打断,之后迎接的或许就是他的尸体。
进退两难。
和她想象的痛苦不一样,贺云朝找回记忆的过程中一言不发,连动作也没有,他只是失力跪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看,让她有一种错觉,好像他看的,并不是眼前这片破败的空间。
再然后就是像现在,她觉得他要窒息了。
他开始浑身颤抖,最后隐隐发出挣扎的哭声,然后昂首嘶哑地怒喊,整个基地都回荡着他绝望的声音。
那一刻无比动容,摄人心魄,她的灵魂都要被这呐喊声撕裂,震碎。
她不自觉擡起指尖,抹过脸颊。
竟是,流泪了。
只是毫无内容的喊叫声,她却无法抗拒,感同身受。
好难受。
为什幺她能感受到这种疯狂的痛苦。
他到底经历了什幺?
去阻止吧。
他要疯了。
快去阻止吧。
她真的看不下去了。
任令曦泪流不止,心脏一阵阵绞疼。
那些血管都堵住了一般,身体根本使不出任何气力,整个人摇摇欲坠。
渐渐连脑海里的意识都混沌一片。
不对。
不对——!!!
她猛然抓起身边的针管,向贺云朝爬去。
往常轻巧的身法此刻就像是拖了千斤重,她狼狈地爬向他,可是整个空间仿佛都在塌缩,挤压她的身躯,很快眼中那个跪着泪流满面的男人呼吸急促,她的视野也开始陷入黑暗……
她将舌尖咬出了血。
摸索上他的身体,拼着最后一丝清醒,将针剂注射进他的大腿。
须臾,世界归于无光的沉寂。
之后,交给你了……
云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