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相安无事。
杨六娘提心吊胆许久,也没见夫君赵炳臣回来,翻身过去锤了一夜的墙,心头满是委屈与不忿,就连裴肃悄然离去都没有察觉到。
“走了便走了,我还想他作甚?”望着镜中自己那张憔悴的脸,杨六娘气急败坏地扫落了一匣的珠翠,“反正也不会再见,他的死活又干我何事?”
门外一侍女端着朝食进来,见珠翠落了一地,又有血迹隐隐可见,不由紧张地大叫:“哎呀!小姐,你这是做什幺!”
听到来人是翠缕,六娘又赌气似地别过头去,“拿走吧,我不吃。”
“小姐,多少吃点吧...”翠缕是杨六娘的陪嫁丫鬟,在这偌大的赵府,也只有她最心疼自家小姐,“您饿垮了身子,不是正好如了他们的意吗?”
“哼,你倒是没向着他们。”杨六娘并非讨厌翠缕,她只是平等地迁怒于所有人,“我且问你,大公子昨夜宿在了何处?”
“大公子,大公子他...”翠缕支支吾吾,跪在地上半天没说个明白。
杨六娘转过头来逼问:“快说!休要瞒我!”
知晓这是小姐的逆鳞,翠缕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公子他...宿在了新纳的颜氏那里。”
“好,好好好!好一个母慈子孝!”,粥碗“哐当”一声落地,杨六娘连拍三记桌案,“什幺年少情深,什幺共赴白头,到头来都抵不过他娘的一句‘开枝散叶’!呵,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他,如今这日子又怎幺熬得下去?”
翠缕迟迟不敢起身,伏在地上去抱六娘的腿,“小姐,你就服个软吧。待解了这禁足,咱们给杨家去信,老爷夫人,一定不会不管你的!”
“阿爹阿娘...”想到母家的爹娘,杨六娘无力地垂下了头,“若是当初我肯听爹娘的话招个赘婿,便不会有今日这般境遇了。”
\"小姐,小姐,事情一定还有转机的!\"说到这桩婚事,翠缕也替六娘委屈,“小姐,从来便不是你的错,国朝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你过门不过三年,他们赵家做出这般不光彩的事,想来就不是什幺好门户!”
“可是...如今要和离是难上加难,难道要教他休了我吗?”往日情谊在脑海浮现,杨六娘连连摇头,不愿再想起曾经的枕边人。
“会有办法的,小姐,一定会有办法的!”翠缕擡头握住了六娘的手。
然而,撒了一通气后,杨六娘还是没有服软求解禁足。
冷静下来的她,念及昔日的山盟海誓,决定再给赵炳臣一个解释的机会。所谓“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见他一面,她终归是不死心的。
结果,她枯等一日,没等来回心转意的赵炳臣,却等来了不该再见的人。
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六娘耳后忽然传来突兀却又并不陌生的声音,“你是被关起来了吗?”
“是,是你?”转头见到那张不愿再见的面孔,杨六娘惊得一下松开了手中的茶杯。
“小心。”说时迟那时快,裴肃一个闪身弯腰拾起了几近落地的茶杯,重又递回六娘手里。
“你…你不是已经走了吗?”六娘不可思议地望了一眼杯中的茶水,似乎没有撒出去多少。
抖落了指尖淋到的茶水,裴肃像个没事人一样走到六娘跟前,直接撩过衣摆坐了下来,“禁军至多封锁城门三日。”
“你什幺意思?还不走?”六娘不禁在想,这人不会一连三日都要赖在她这吧?还至多封锁三日,万一金吾卫直接挨家挨户搜查,她们一家老小的性命还要不要了?
“我知道你在怕什幺。”避开六娘投来的目光,裴肃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除非陛下首肯,禁军是不会贸然闯入百姓门户搜查的。”
杨六娘姑且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反应过来,“等等,你的意思是...躲在这里很安全?”
“确实。”裴肃抿了一口茶水,神态倒是很轻松,“这茶凉了,有些苦。”
“喂!你还真把我家当你家了?”六娘夺过茶杯重重拍在桌子上,不顾那人的武力威胁直接质问起来,“你不会,一天都没出这宅院吧?”
裴肃垂眸看向地面,不知为何没了昨夜的底气,“是又如何?”
杨六娘两眼一黑,忽然有种被赖上的感觉,她到底上辈子造了什幺孽,才会所嫁非人,又所救非人啊!
“对了,你还没吃东西吧。来,吃这个。”裴肃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糕点递给她,他都混在赵府观察一天了,对杨六娘的遭遇也并非熟视无睹。
勉强压下火气没有发作,杨六娘瞪圆了眼睛上下打量起这人,别看他现在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昨晚她的小命可是差点断送于他手。
“你,唔...”六娘还想问他些什幺,不成想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那块送上门的糕点竟直接堵上了自己的嘴。
裴肃原还以为六娘是当家主母,结果这一天观察下来,她的境遇甚至不如主家的妾室,“别硬撑了,我知道你是被关在这的。”
“你胡说八道什幺!我才不是被关在这的!我,我那是自请禁足于此...”好面子的六娘强行吞咽下口中的糕点,涨红了脸解释起来,“不对,这糕点的味道好熟悉,你,你你你是从哪偷来的?”
“你家后厨有很多,我趁人不备摸了几块。”裴肃自认不是小偷小摸之徒,如今为了活命也是豁了出去,“反正,他们也是要倒掉的,我这不叫偷!”
“倒掉?”六娘有些震惊,这糕点分明是她平日最爱吃的,何以倒掉也不给她送来?
裴肃还担心六娘会嫌他手脚不干净,没想到她在意的竟是另一事,遂将自己听到的话都转述一遍,“对啊,我听他们说的,什幺少爷新纳的偏房不喜甜食,他们本想着讨好,结果倒平白讨了一顿骂。”
六娘气不过直接骂了两句,“个个都是势利眼!等我出去定叫他们好看!”
“不对不对!我和你说这些做什幺?”六娘后自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同这昨夜胁迫自己的歹人聊起了家常,“你到底是谁?为什幺突然关心我的事?”
裴肃这才想起昨夜来得匆忙,他好像从未对六娘透露过自己的身份,“我叫裴肃,肃清的肃。我裴肃向来有恩必报,你是救了我的恩人,我自然要回报你。”
“回报?”六娘不敢置信地看了裴肃一眼,“我可不敢求你做什幺,你能快点走就当是回报我了。”
“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走。”裴肃撇了撇嘴,像极了犯错的孩子,“我帮你出去好不好?这外头的护院都好打发,不是什幺难事。”
“别别别…”六娘又摇头来又摆手,生怕裴肃手上又沾了赵家人的血,“你别进来吓唬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你不想看见我?”见六娘连连拒绝,裴肃倒有些难以言喻的失落,“好吧,那我走,去外面待着…”
杨六娘喝口茶顺了顺气,余光扫过昨夜为裴肃包扎的伤口,心中关切他的伤势,开口却尽说些赶人的话,“走吧走吧,别叫人发现了。”
“真要我走?”被人赶走的滋味不好受,裴肃赌气一般握紧佩刀起身欲走,末了还一步三回头地向她宣告:“那,我真的走了!”
直到裴肃离开屋子,六娘都没有再擡头看他一眼。她一个公正守法的小老百姓,窝藏罪犯已是大忌,再领受了他无端的善意,岂非真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六娘心中烦闷,捶了一击桌子叹气起来,“但愿别惹来更多事端,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窗外突然传来裴肃的声音。
“你,你你你...你不是走了吗?”六娘一边捂嘴,一边又心虚似的环顾四周,试图去寻裴肃的所在,“我说这位好汉,你离我远点就算是报恩了,求求你快走吧!”
“哦。”裴肃不悦地应了一声,“我走远些便是。”
踢了一脚墙根,裴肃又不抱希望地问:“那,我还能来找你吗?”
“你还来做什幺?”六娘紧张兮兮地趴到窗边,压低声音警告他:“黑灯瞎火的,万一来人,我可保不住你!”
裴肃挠了一把窗户,就差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我还以为,你会愿意给我换药的……”
换药这种事,裴肃一个人其实也能做到,他非要问上一嘴,其实是在赌她心软。
刺客这行当不是好做的,裴肃从入门开始就学会了识人断物的本事。经过昨夜的相处,再加上今日在赵府的观察,他想要揣摩六娘的性子,其实并非难事。
“你的伤口还好吗?”果不其然,杨六娘下意识没有拒绝,反而关心起了他的伤势,“不会裂开了吧?”
裴肃识趣地就坡下驴,“感觉有点疼。”
“咳…你进来,我给你看看!”六娘动了恻隐之心,脑子里想的却是不能让这个灾星死自己门口,“动作轻一点!”
只听“吱呀”一声,裴肃从窗口又翻了进去,护着伤口走到六娘跟前,“你可真好骗。”
“你骗我?”六娘将手缩在袖子里护住了胸口,身子紧张地倚到了桌边。
“我只是觉得你很好骗。”裴肃摇头,解开肩上包扎的巾子,“呐,还看不看?”
“不看!你就是疼死也不关我的事!”六娘只觉好心喂了驴肝肺,别过脸去还骂骂咧咧道:“给我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裴肃常听兄弟说女子爱使小性儿,没想到这杨六娘竟连个玩笑也开不得,“好啊,我出去给人捉到,就把这汗巾子的事抖出来。”
“喂!还我!”六娘又羞又恼,眼神飘忽不定,视线最终落到了裴肃的肩膀上,“你,你过来些…”
“还过来做什幺?你不是让我滚吗?”裴肃装作不懂,言辞间却全是拿捏六娘的意思,“这汗巾子已经沾了我的血,你还要?”
六娘可从没遇过这幺难缠的男子,攥着衣角无奈妥协道:“我…我给你换药。”
奸计得逞的裴肃,心安理得地任由六娘给自己上药,尽管她的动作有些重,他还是面带微笑地受了下来,没再开口挑刺。
“好了,你再疼可不干我的事了!”六娘将汗巾子收回,随意扯了块布条给裴肃包好,“还有,我杨六娘不要你报恩,以后只当没见过我罢。”
“见过的人,如何能忘?”见到六娘认真给自己包扎的模样,裴肃又有些失神了,心道这小娘子刀子嘴豆腐心,当真有趣得紧。
杨六娘避开裴肃灼热的视线,只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妥,“让你忘你就忘!那幺多废话做什幺?难不成你是用嘴杀人的?”
听到这些,裴肃笑而不语,心下已然当她是个妙人了。
不过,此妙人却没配个良人。
“你夫君也真是眼瞎。”裴肃真为六娘感到不值。
“我们夫妻间的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插嘴了?你又是从哪打听到的事?”六娘也是个要脸的,哪愿被生人同情?
裴肃故意添油加醋地将赵炳臣同那妾室的事说与六娘听,“他们那屋夜里的动静可不小,我又不是聋子,怎幺会听不到?”
“什幺…什幺动静?”六娘红着脸问。
“还能是什幺动静?不就是男女那点事?”裴肃说得云淡风轻。
杨六娘不疑有他,气急攻心地拍了几回桌案,“竟,竟真成了事?赵郎负我,赵郎负我啊…”
两眼一黑的六娘,只觉心底最后那点侥幸都被掐灭了,一时都站不起来。
裴肃舔了舔嘴唇,很想安慰她几句,“那个,那个我…”
“呵,呵呵呵,好啊!他不仁,我便不义!”杨六娘气得手都在打颤,脑子一热竟生出了报复的打算。
“什幺意思?”裴肃一脸呆愣。
“裴肃。”这还是杨六娘第一回唤他的名字。
“嗯?”
“我瞧你年纪也不大,可有过女人?”问出这话的杨六娘,已然将礼义廉耻都抛在了脑后。
“不曾。”对上六娘红红的眼睛,裴肃不敢不老实作答:“我不喜亲近…”
没等裴肃将“女子”二字说完,六娘就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你…”裴肃仿佛被什幺东西烫了一下,半张脸瞬间红得和熟了的虾子一样。
“你不要误会。”六娘别开眼去,顿了顿又道:“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像他一样,去亲一个不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