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到来意味着春天的开始,也让环境里多了些说不清的成分。
在不经意的某个瞬间,院里几棵迟迟未开的、种在六角亭的旁边的樱花终于露出了它娇嫩细腻的本色,细腻的花蕊包裹在粉白的花瓣之中,微风迟缓地将它们卷起又落下,带来一阵温和而清新的气息。
护士在六角亭的旁边用白色断头粉笔在地上画了几个小圈,便算是允许病人和陪护烧纸和祭拜的地方。这个月我新领了任务,看着火苗以防火灾,夜幕降临时我便坐在小亭的木板凳上,盯着节节窜动的火焰和步履蹒跚的人群。
清明时节的火光总是不同的,无论是逆着风向追逐生者衣摆的外焰,还是如逝者一般嘶嘶喃喃低语的余烬。
每当这时候,我总会想很多。生者悲伤而麻木,那逝者呢?过得如何呢?过去每年清明的时候,我都会去看望母亲,如果不是因为医院的封闭式管理,今年本不会缺席。
母亲三十五岁就去世了,因为一场雨天的意外。哪怕过去快十年,那个夜晚的场景仍烙印在我的脑海前沿、记忆犹新。
夏天的暴雨永远说来就来,是那样的不讲道理,眼见父亲加班迟迟未归,母亲执意要为父亲送去雨靴雨伞。母亲将我托付给楼下的姐姐照看后便出门了,我跟姐姐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见那如莲花一般的纯白的伞在视线中越走越远、越来越小,直到拐出小区再也看不到。
暴雨像是苍天的哭诉般滔滔不绝,泥污翻涌上道路,鱼类逃出牢笼,万事万物都像是在宣泄着什幺。
我以为那是一场像往常一样简单的雨。
我以为一觉醒来太阳会照常升起。
直到我第二天见到满眼血丝、衣衫尽湿的父亲,他用嘶哑的嗓音向十二岁的我解释雨天、意外与死亡。
故事书里的死亡不过是另一场伟大的冒险,但是、但是,母亲还那幺年轻,她不该与这两个字联系起来。我呆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愣愣地看着父亲的泪水争先恐后地摔落在地上。
“乖、乖,以后家里,就只有我们父女两个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人永远是在一瞬间长大的,只是成长,一定是有代价的。
后来人们谈起零八年抗洪,大多着眼于城市的进步、群众的团结,但是啊,新修的遗迹能算是遗迹吗?鲜活的生命和黑白的数字又怎能混为一谈?
我久久地停留在母亲的墓前,往后多年都止步不前、无法释怀。
我怀念的,不过是一种最过平常的感觉啊。
=====
雨后的潮湿经久不散,院内的人又陷入日复一日的作息。我查阅起关于色彩理论的论文,仍没有能完全对应上许枝描绘的世界。
那次交谈后,她折纸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有时凝神注视窗外,有时呆呆看着空空的手掌。
我在她身上总能感受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似乎我们认识、似乎那一场谈话是注定发生的。她的孤独像是与生俱来,她的叹息总幽幽徘徊在我的耳边。
如果可以,我想与她谈论自然、生命、哲学,想询问她对于阿默斯特女尼的看法,想请教她该如何描摹飘散朦胧的意境……
如果可以,我还想告诉她,她的手指如果能放在乐器的上方——最好是钢琴——那将是听众的荣幸。无数个雨天,我看着她手指纷飞的模样,这句话总缠绕在我的嘴边。
我时常感到安静,只因注视着她,用余光拥抱她千百遍。
有时,我也会想起她提起的“星星”,那一定也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吧。我再次翻阅起档案,二人从小在孤儿院一起长大,许枝比星星大三岁,由于都是女生便一直没有人领养,二人在成年后才离开那个地方。星星在江州美院上大学,推算时间是2004年到2008年,美院与我家只隔了一条街,或许在我小时候,真的见过她们呢?
可毕竟,十年,实在是太久远了。
遥远到有时回想起母亲,都只是她撑着白伞消失在拐角的背影。
也许,色彩、纸鹤,都来源于对星星的怀念呢?
我向留校的同学发去几条讯息,请求她们帮我查找有关色彩理论的国际期刊,比起教科书上十年不变的内容,我急需补充更多的理论知识。
大多数的怀疑和猜测被我暗暗记在心里,然后我将谈话的记录交给张主任,她面带惊讶地接过我的笔记,除去最开始的两行是我在对话时草草记下的细节,其余占去大半页篇幅的字迹都是对话结束后我的回忆。
她的目光上下扫动,喜滋滋地道:“还是你们年轻人聊得来呀。”
我不知道她这句话算是夸奖还是鼓励,最后在她囫囵吞枣的阅读目光中,有了答案。
有了这一次的良好开头,我决定乘胜追击:“那这位病人下个月的心理咨询,可不可以还是我独自进行?”
“当然。”张主任愉快地将档案放回原处,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这才放下心来,在转身离开前,我还是没忍住问出那个问题:“其实许枝的情况早就达到了出院的标准,她只需要定期复查并进行心理咨询就好,为什幺······”
张主任仍然坐在那张梨花木椅上,除去伸手拿过茶杯的姿势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包括她嘴角的弧度,“她自己不想出院。”
“什幺?”
“就如同她自愿住进来一样。”张主任顿了顿,压下一口茶水,似乎是在给我缓冲的时间,“她是孤儿,没有监护人也没有朋友来探望过她,如果她自己不想出院,谁也不能赶走她。”
“但是······”
“小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张主任放下茶杯,换上了那副我在父亲和他的同事身上司空见惯的语重心长的语气,“也许,回到熟悉的、却没有‘星星’的环境,对于许枝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见我仍固执地站在原地,张主任又转变成了一种宽慰的口吻,“其实,在临床诊断上,精神疾病的治愈率不到百分之五十,就算她比前几年稳定了,可我们也无法说她已经完全‘好起来了’,不是吗?”
“是的,您说得对。”
我耷拉着脑袋,没再辩解什幺,便离开了房间。
=====
那晚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查询同学发来的英语文献,大半充斥着我看不懂的单词;担忧提前返校的通知,好在许枝这个月的心理咨询恰好在返校的前一天;甚至想到两周未见的父亲,至少往年的清明节,我们会一起去看望母亲。
纷纷扰扰的思绪像雨中的湖面般哒哒作响,我索性和衣起身,在脑中筑起高墙,将所有的情绪推到一边。
夜晚是一天中最真实的时候,它静谧、平和,充斥着梦境的呓语。白日的面具在此时统统除去,露出最脆弱的一面来。
我屏息推门来到走廊,尽量不弄出任何动静,仿佛我一旦发出任何声响,便会打碎这短暂的平衡。墙壁上泛着紧急出口的淡淡荧光,我沿着走道尽处的一点若有若无的亮光,极缓、极缓地凑近那道半掩的门。
我知道,三楼的尽处,是她的房间。只是,她······还没有休息吗?
我像是被吸引、被命定的力量召唤,情不自禁地将那扇门推开一个角度。
她站在窗前,单薄得像一层雾,月光怜爱地铺在她的身上,却更衬得她清冷孤寂。
屋顶的灯灭着,只有床头柜上的台灯兀自撑起一层光圈。室内简洁、干净,除了数不清的纸鹤,几乎没有多余的生活用品,仿佛她只是暂居于此的旅客,明日就要启程赶往新的地方。
我遗忘了我刚开始想要说的话,只是在她的默许中,站到她的身旁。窗外,樱花盛开在院内的角落,在不经意间带来一室清新的香甜。
“在想什幺?”我没有质疑自己说出这句话的立场,正如我没有穿着白大褂她也没穿着病号服一般,像两个多年未见的朋友,没有指责彼此熄灯后的胆大妄为,而是像谈论天气一样漫不经心又处处充满温情。
“没有具体在想什幺,只是睡不着。”她向我露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来,也知道我一定不会指责她,“每年这个时候,心里的空旷会尤为清晰。”
穿堂的冷风透过她杏色的单衣,而她像是毫无察觉,仍是形只影单地矗在那里,四周的环境与她之间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将所有事物都分隔开。她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却仿佛永远都无法触及她。
“我明白。”我的心里泛起苦涩,“十年前,我的母亲也去世了。”
“也是二零零八年?”
“嗯。”
“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吧?”
“三十五岁。”我停顿,在心里补充道,和现在的你一样。“那一年,特大暴雨,我们失去了很多人。”
她将长发挽到耳后,没有直接回复我,而我看向窗外,眼眶逐渐湿润起来,夜色朦胧一片。
“你的父亲这些年一定很辛苦。”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留下来的人,都很辛苦。”
“我不知道。”每当谈论起父亲,我总是在无意间便变得尖酸刻薄起来,“他还是老样子,加不完的班、写不完的文件、跑不完的会议……要是那天他早点回家,妈妈也不会那幺晚出去找他。”
“可那是意外,对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眼泪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我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继续说道,“可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母亲离开后,我常常觉得,我是唯一一个记得她的人了。以前母亲没法照顾我的时候,她总拜托楼下会画画的姐姐来照顾我,可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位姐姐,父亲永远在忙,他只会把我丢到爷爷奶奶家里去。爷爷奶奶什幺都不懂,也不会跟我一起谈论母亲。好像母亲被人遗忘了、像没有存在过一样,一场大雨过后难道一切都被抹去了吗……”
月亮、星星、夜晚的云、天空下若有若无的飞鸟、斑驳的树影、赤色的小亭……渐渐地溢出我的眼眶,我再也看不清它们。
我不讲道理地俯在她的怀里,她便撑在我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像是在哄小孩子,那时我便知道我果真是个不称职的心理咨询师,哪有窝在病人怀里放声大哭的道理。我不清楚那晚她说了多少遍“不哭、不哭”,又或者是作家与生俱来的共情天赋,最后她的眼角也泛起泪花、伴着丝丝红痕。
我沉浸在无尽的悲伤中,她将我搂在怀里,我趴在她的胸口,顺着她绵延的起伏无声地抽泣着,她却突然开口道:
“你妈妈不是江州本地人,跟你爸爸是大学同学,结婚后才定居在江州。大概在你刚上小学的时候,你们一家三口从爷爷奶奶家搬到了南街居住。你们家在六楼,阳台的风景很好,放学后你喜欢趴在栏杆上吹风,但因为很危险,你妈妈总是在一旁护着你。”
她陈述的语气像黑夜的叹息,而那语调却像是一切的亲历者。我诧异地从她怀里擡头,对上那双同样湿润的眼睛。她擡手刮去我刚刚涌出的泪花,才再度开口将我记忆里的灰尘层层抹去:
“你的妈妈是个有趣、善良、健谈的人。你小时候穿的睡裙、毛衣都是她一针针手打的,家里的床单、桌布、窗帘都经过了她的精心挑选,哪怕工作繁忙她也拜托了楼下上大学的姐姐在寒暑假的时候来家里照看你。”
“那位姐姐个子不高,经常扎着丸子头,眼角有一颗小痣,是江州美院的学生。她在二零零四年的夏天住进了南街,而你应该,在二零零八年秋天之后再也没见过她。”
月亮泻出的一束光线恰好路过她的半边脸颊,朦朦胧胧中我好像抓住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好像,确实是小学毕业后再没有见过她了。”
她擡起我的头,喃喃道:“这世上除了我之外,竟还有人记得南星。”
回忆争先恐后地向我涌来:南星、南星,多幺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童年时期的我跟在南星姐姐的身后,在郊外的芦苇荡里追逐、在紫金色的溶化的夕阳下漫步、在潮汐般的市井中嬉笑打闹······一切的一切,随着记忆的浪潮汹涌地扑来,我矗在原地,任凭自己浸在一道道湿咸而模糊的气息之中。
她捧起我泪眼婆娑的脸,“你都这幺大了,今年二十二岁,是吗?”
我胡乱地点点头,干哑的嗓子似乎瞬间枯萎,“嗯”的一声便算是回答。
她像是在同我讲话,却擡头看着夜空,在那一望无际的、繁星闪烁的苍穹下喃喃自语,“星星那时候,也是二十二岁。”
她的目光仍温和地笼罩在我的身上,上上下下地扫动着,似乎不愿意放过任何相似的细节。“说起来,你也算是星星带大的孩子。”
“是的。但是,南星姐姐······她······怎幺会?·······为什幺?”二零零八年母亲去世后,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来我也不是没有想起过南星姐姐,只是,我想也许她大学毕业后搬家了,或者去了外地工作呢?我从来没有设想过······
“癌症。”她轻轻地说,像是耳语,但那一刹那心脏处的猛然牵扯仍然被我捕捉到,于是我抱她更紧,她语音哽塞,接着说道,“胰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零八年九月份发现的,十二月份就走了。”
记忆的拼图一块块完整,我呆立在原地,泪水如洪水猛兽般冲破了今晚的最后一道防线,我忍不住放声嚎啕起来,为南星、为我母亲、为许枝,也为我自己······
她带着我在小小的单人床上躺下,一只只纸鹤变成了万千星光围绕在我们身边。衣架上、窗台上,甚至是屋顶的风扇上,都悬挂着一只只纯白无瑕的纸鹤。我闭上眼,张开双手向空中探索,只凭触觉去感受,那轻盈的、飞逝的、无边的意象······在无数个指尖触碰的瞬间,我的身躯似乎也变得很轻、很轻,她温热的气息像云朵一样将我包围,带我向回忆的深处游去。
“零四年的时候,星星考上了大学,可以从福利院搬出来了;我也刚进社会不久,什幺都不懂,连水费电费在哪里交都不知道。那阵子多亏了你爸爸妈妈,帮我们砍价、选材料、踩着自行车帮我们把一件件家具从城东运了回来。”
“星星上大学之后,我的新书要出版,忙着校对打样,总是很晚才回家。哪怕她总会留着一盏台灯等我,但我们能交流的时间总是太少太少了······后来,我回忆起那段时间,想起她放假的时候被你妈妈拉去家里吃晚餐、出去玩,想着那几年她也是开心的、没那幺孤单,也很感谢你母亲对星星的照顾,总是喊她去你们家······”
她的下巴落在我的头顶,但我仍能从她声线的颤抖和手指的抽搐中,感同身受她的痛苦。
“我以为忙过那阵子就会好一些,可能那时候还年轻吧,总以为还有无限的时间可以挥霍,那些说好的承诺都可以等到未来‘没那幺忙’的时候再兑现。可是啊,她一直、一直都在等我,直到她知道,我们再也没有时间了······”
她抽泣起来,我便学着她的样子,轻柔地拍在她的后背,滚烫的泪水铺满我们二人的间隙。也是那时候我才明白,母亲为什幺一定要麻烦南星姐姐来照顾我而不是将我送到爷爷奶奶家里、为什幺带我出去玩之前总要我下楼问问南星姐姐要不要一起。
回忆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更多关于我年轻的母亲的往事,我迟钝地发现,不同视角下的母亲竟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来。我眼里的母亲,总是疲惫的、勤劳的、孤独的,但在许枝的故事里,她是善良的、细腻的、温柔的。
或许,南星也是一样?
我尝试着描述我与南星姐姐相处的细节,她永远是乐观的、耐心的、体贴的。她会陪我在放学的下午一起趴在阳台上,寻找我母亲回家的身影;她吃饭的时候总是只吃一点点,便再也吃不下了;她明知道我向她学习画画只是三分钟热度,但还是不厌其烦地教导我一遍又一遍······
“是啊,星星就是这幺美好的一个人。”她接过我的话头,给我讲起她们一起在孤儿院的故事。于是她细碎的声音就落在我的头顶,飘向我的眼睛,在我身体的深处隐隐共鸣。我贴在她起伏的胸口,那块脆弱而敏感的肌肉就靠在我的耳边,咚咚地颤抖着。她的回忆、切切细语像是一种吟唱,徘徊在四周,将我的心灵都涤荡清澈。
我贴在她的身体聆听我母亲的过去,她透过我的眼睛寻找南星的影子。
当我们注视着彼此时,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心里晃荡起来,像水波一样一圈圈地化开,最终再无痕迹。
我想我们都在这个夜晚,将自己失去的那个部分,缝补起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我想要牢牢记住她的声音、她谈起母亲和南星的语调,她单薄的衣襟、瘦弱的身体、凸起的骨节,她皮肤上的味道,还有当我脸埋进她的肩窝,那股自她身上散发而出的、萦绕在鼻翼的淡淡的樱花香气、沐浴后的芳香、雨后的清新,以及淡雅的体香,直到很多年后都占据在我的记忆里。
我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直至天际泛白,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