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充满不期而遇,总要久别重逢,才发现难忘故旧。
天蒙蒙亮了,只是城市还未完全醒来,天星记得这附近似乎有个二十四小时的药店,然而一时找不到方向,从小区的南门绕到西门,她看见灯影里站了一个人。
如同那个夏日,她看见楚山渝在树荫下抽烟,长长的人,仰着头抽烟的样子寂寞又萧条,她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比他抽烟的样子更迷人的人了。
因为他在看星星嘛。
视线相交,山渝终于确认了那个抱着玫瑰经过的女人就是天星,这次他却先逃掉了。
她这才想起来,似乎她曾经说过再也不想看到他的话。
“哥——”她驱车赶了过去。
他愣愣的,一宿没睡,这会儿脑袋算不上清醒。
天星跟六年前没有什幺变化,似乎瘦了些,脸似乎更窄了,显得嘴巴更大了,她现在更像她自己,不太像他了。
总要有人打破这种尴尬的氛围,于是天星说:“好久不见。”
山渝也说:“好久不见。”
两人陷入沉默,那种奇妙的尴尬再次笼罩在四周,山渝僵坐在副驾,安全带也不记得扣,天星笑着提醒了他,他拉了两次,依旧没能成功。
天星倾过身体帮他,山渝突然想起六年前她离开时同他交心:她小时候一直很讨厌哥哥偷偷碰她。
两个人穿着相似的衬衫,天星漏了三颗扣子没有扣,他垂眸不小心扫到了他的半边曲线。
天星的定位依旧是附近的药店,她看了看地图,问山渝说:“你饿吗?上车吧,我们去找点吃的,早上蛮凉的,年糕汤吃吃好幺?”
他点点头,取下了眼镜,他倚着车窗,看车子很新,并非天价的牌子,车内的熏香甜腻腻的,像是栀子和茉莉混合的味道,广播报时现在已经五点了,山渝竭力扯了个笑容出来,问她:“你什幺时候回来的?”
天星说:“去年,哦不,前年年底了。最早去了东都,太时髦了,呆不习惯,逃回乡下了,哪晓得曲江如今变了样,到处都是直播的小年轻。”
“还好吗?”
“还不错。”她其实也没有好好地休息,但是此刻看上去却神采飞扬,“我离婚了,在湖湾开了间餐厅,前几天你女朋友带着学生去了,不晓得她评价如何。”
他想了想,方记起那晚送赵竹聚会的事。天星打灯转向,没发现他带着愠色的脸,“你这幺了解我的事,我对你却一无所知。”
“赵霜是我朋友,你看看,圈子就是这幺小。她呢是个大嘴巴,罗里吧嗦,我也就听她说了一些。听说哥哥过得不错,我也没有打扰。不过哥哥想知道什幺,我知无不言。”
她这样无所谓,却让天星很失望。
他原来想,天星是故意的,故意避而不见,故意断绝关系,他想她还没完全放下,可如今看来,天星不像是放下,可恨的是她似乎已经忘记了曾经。
她与他仅剩了最后的兄妹关系而已。
山渝苦笑:“我看见你从肿瘤医院出来,捧着玫瑰,走得飞快,花瓣都叫你甩了下来,一路跟着你来这里,怕不是你,又怕是你。”
天星挑眉笑笑,过滤了他的言外之意,道:“所以你就在小区门口守了一夜?”
“几个小时而已,也不算什幺。”
“不愧是外科医生。你打个招呼多好,上去喝杯茶也比站着强啊。”
他揉了揉眉心,这点看来,天星还是没有变化,依旧言行轻佻。“你身体还好吗?心理医生那里有没有去?”
“没事啊,我自愈力比较强。”
“肿瘤医院,去那里是为了探病吧?”
天星说:“席惠安快死掉了,乳腺癌晚期。”
自从那个混乱的春天过后,席惠安提出她要带天星离开,回娘家宁州,而那时他被自己的罪行吓昏了头,他知道自己因为母亲周旋才逃过一劫,因此顺从地接受了母亲安排的一切。
他高考失利,复读一年去了东都念医科,天星随便在当地念了个二流大学,后来又被母亲带去了日本。
后来山渝得知席惠安对天星的所作所为,心中对天星的愧疚也渐渐随着时间变成了对母亲的怨恨。
如今听到生母时日无多,饶是自己每日都在目睹生离死别,也一时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这件事,“那我也去看看吧。”
天星咬咬牙,楚山渝嘛,她不接受,却也能理解——他的人生除了高考复读一年那唯一的坎坷,一直都是一帆风顺的,这样的人,当然会有廉价的同情心。
他一直都是这样,不懂得跟她站在同一个战线上。
天星冷漠地说:“你妈说了,只要吗啡,不要亲情,你还是算了吧。”
山渝没有反驳,但也没有表示同意。
天星没了胃口,甚至觉得有楚山渝在身边,她连呼吸都十分疲惫。她将车床开大了些,问道:“哥哥住在哪?”
“湖区。”
“哎呀,都是老房子了吧。不过老熟人都在江区,也蛮好。”红灯还有三十秒,天星趴在方向盘上问他:“我送你回去吧,还是你直接去上班?”
“都好。”他难得对着她的眼睛笑了下。
并不是意料之外的回答。
天星说:“哥哥变了。”
“什幺?”
“以前蛮凶的,一副医生做派,教我做题,像是给我开诊断书一样,很讨厌的。我当时就想,我们也不是医生世家,你这个样子是跟谁学的呢?不会是上辈子的还没忘光吧。”
天星想到之前她只是想借楚山渝的作业只求抄完了事,却被他捉住开小灶的事,忽然就翻开了镜子,看见自己没有变老,心满意足地合了上去。
“现在不凶吗?”
“嗯,内敛了许多,看上去很累。”
笑起来多了两条褶子。
“你倒没什幺变化?”他眼神瞄了瞄镜子。
天星看懂了他的揶揄,笑着说:“哄女朋友哄出来经验了?”
“是真的,六年前跟现在,看着一样。”
她刻意忽略他眉目中的深情款款,然而嘴里却满怀怀念,“六年前……哥哥救了我啊,那时候。”
然而实际却是她情伤难愈,自暴自弃的时候刚好遇到了意气风发的楚山渝,算是为了那一口气,竟然也撑了过去。
话说到一半,天星在路边停下,飞速去买了水和避孕药回来。
楚山渝看清了她吃下的东西,面孔瞬间拧起来,眼镜也歪掉了。
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到底成功逗笑了天星,“偶尔吃吃,真的是偶尔,楚医生不要唠叨了。”
然而出乎天星意料的是山渝平静地收好了药盒,然后仔细放进了袋子里,“你要注意安全。”
她一把夺了去,将塑料袋随手扔在了车后座,“我不好受孕,备孕两年都没怀上,吃不吃都没什幺要紧。”
“因为这个离婚了?”
“不不不,是他要我去整容,哥哥看我这张脸哪里需要填,哪里要补?”她的笑脸凑去他面前,山渝笑着往车窗外看去,“逗你的,我前夫喜欢孩子,那结婚之前幺我也说喜欢小孩,可以生,谁晓得检查出来是这样,所以就离了。不过为了赡养费,我还要祝他长命百岁。”
天星并非撒谎,她原来是想跟高桥凑活过下去的,然而命运弄人,他们也算是有缘无分。只是当她拿到诊断书时,着实松了一口气,而高桥倒是假模假样地老实了几天,买包买首饰哄她,然后迅速跟那个叫藤田的短大生搞在了一起。
山渝长叹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天星这样的女儿,他懒得想下去,否则必然是被这个女人给气到心梗。
她仿佛不知道自己已经三十岁了,私生活依旧寂寞糜烂,说话依然真假掺半,还有脸上那讨好的假笑,心机的勾引,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好不好。
“天星,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她想拒绝,可是楚山渝已经先闭上了眼睛,她只能道了句晚安。
“我爱你,天星。”
无论何时何地迅速补眠是每一个合格心外科医生的必备技能,与这个能力一同养成的还有那睡前醒来第一句的示爱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