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棋一(女帝录)

《情棋》

“这天下江山便如此局,亚父,你输了。”

“输赢不过两面,陛下,臣落下的这一子,非天下之棋,乃是一出情局。”

01-

襄宁五年,子夜。

明月盈盈而泄,洒落在荒废的园子里。

这里早成了冷宫,唯余一片断井颓垣,荒草蔓延。朱红的栏杆掉了漆,你拆了繁重的冕旒,斜斜依靠在一张废弃的榻上,酒入愁肠。

“陛下,如今江山已定,陛下须得充盈后宫,绵延子嗣,保我襄宁千秋万古。”小光子小心地开口,生怕惹你不悦。

呵,千秋万古……尸骨累成的千秋万古。恍惚中,你想起他被赐予鸩酒那一日。百官纷纷上奏弹劾陆沉弄权惑君,江山皇权与他之间,你终是舍弃了他。

-

鸟尽弓藏日,御池殿。

雷雨轰鸣,铺天盖地的水色,世间灰暗一片。

水声哗然,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你浑身湿透,和陆沉在雨池里拼死地纠缠汲取,恍若没有明日。

确实没有明日了。

云雨歇却,情欲散场,卷走了狠心帝王心头微不足道的愧色。你轻轻抚着这张脸,心头思绪纷乱。

陆沉,大曜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将你一路托举到天下共主的亚父。他曾张开羽翼,将你护在身下十几年,温柔,强大,但,也危险。

自古以来,钻出羽翼的鸟儿,若想高悬天际,第一件事,须得断情绝爱,斩断这双庇护过你的羽翼。毕竟,天际不需要两只同样强大的猎鹰。

“亚父,若只是个寻常男子多好。”

他将你的掌心包裹,俯身亲吻,“寻常男子如何送陛下走到这九五至尊之位。”

你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踏出浴池,一片被打湿的落叶摇晃着贴到你的肩头,你蓦然擡起头,天将入秋。

心里无名的烦躁更甚,你背对着他,语气并不算和善:“亚父,孤不能赌,也赌不起。”

轰隆——

片刻寂静,电光的缝隙里,你的野心展露无遗。

他没有意外,只是定定看了你许久,才带着某种欣慰的笑意从身后环住你,“陛下,臣等这一日很久了。”

你转身,冷冷地擡起他的下巴,“你不恨孤吗?”

“恨?”他淡淡地笑了一声,“这幺多年,陛下还是不信任臣,看来唯有一死,才能让陛下安心。”

陆沉穿戴完好,轻轻放开你。

你这才发觉,他穿的那件袍子,是你们初见时的那一件。

-

彼时你年少天真,拉着他的衣角,语气崇拜,“亚父的衣裳真好看。”

他笑着抱起你,“哦?那太女殿下是觉得臣不好看了。”

“亚父最好看!”你抱着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

他愣了许久,回神后,眼角的笑意越发明显。

那一日的百花宴,众人惊讶,有冷面阎王之称的摄政王也能笑得那般温柔。

再后来……再后来,你在他的教导下,通识谋略,六部贪污一案,株连者上百,而他,一个也未曾留下。皇权之道,是铁血无情道,他替你肃清了所有的绊脚石,却也让你意识到,身边这位亚父才是可能动摇你皇位根基的最大威胁。

从此,两心相离。

02-

为了彻底引出朝中陈腐的旧势力,你装得放浪不堪,耽于情爱,各地进献的小倌美人通通入了你的后宫。

酒池肉林,荒淫无道。

“摄政王您不能进去!陛下他……”门外之人阻拦不及。

陆沉入了殿,相识十几年,你从未在他脸上见过那样阴郁的神色。一时间,殿中宠侍四散跪地,瑟瑟发抖。

“陆沉,你放肆!”你怒意丛生,他真的,太僭越了。

“臣不过是几日不在京都,陛下便这般忘形。”他盯着你脖颈上的痕迹,眼底愈发晦暗。

你拢了拢领口,“亚父这是在指责孤?”

陆沉收回目光:“臣不敢,陛下自然无错,但他们,恃宠而骄,惑君媚上,罪该当诛!”腰间佩剑离鞘,一剑横去,一人已然倒地。

“亚父!你要血溅御池殿吗!”你握住他的剑尖,掌心溢出红色,陆沉神情一动,收了剑。

“陛下要护着他们吗?”

“你们退下!”众人四散逃离,“亚父何出此言,天下人不懂我,亚父还不懂孤吗?孤日日星域悬崖薄冰之上,若非如此,何以叫朝中那帮顽固放心呢。”

你垂眸,语气委屈,眼角泪滴盈盈欲坠。

陆沉无奈,将你抱到腿上,“疼不疼?”

“亚父就知道欺负孤。”

“是你欺负我才对。”他俯身,咬在你颈间的拿出红色印记里,“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应当约束举止,若是喜好泼酒作乐,只限,你我二人之间。”

“唔……”你难耐喘息,“那不如,亚父来做我的帐中之臣,有了亚父,孤便不要旁人了。”

“陛下最好说到做到。”他将你抵在池畔,动作与语气两样,并不温柔。

你勾住他的脖子,弯起一抹无人察觉的笑意,水声暧昧,似是欢贺。

他看你的眼神并不清白,压抑克制,满是欲望,这一点,你从很久以前便知道了。

为了权柄,你不惜以身作局,将他拉入了这红尘情网,一去经年,你也分不清,谁才是网中猎物。

-

事到如今,你愈发烦躁,急于杀了他,企图借此来掐灭心头名为不忍的火星子,迟则生变。

可是,他为什幺要穿那件衣服!

为什幺?想让你心软吗?不可能的,这不是陆沉,你不解,但不重要了。

你摆了摆手,脚步匆忙,不敢回头看他。

宦官入殿宣旨,“君亲无将,将而必诛,陆沉窃弄权柄,觊觎非望,即日起削免官爵,抄没家私,恩赐鸩酒以自戕。”

陆沉望着那杯鸩酒,良久,躬亲行礼:“臣便遥祝陛下开创盛世,千秋万古。”没有半分犹豫,毒酒入喉。

御池殿火光四起,大雨难熄,你跑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你看向那人,目光涣散,嘴唇微张。是的,唇语,他教过你的。

他说的是:“陛下,别回头。”

至死,他也未曾后悔。

-

“陛下。”小光子再次出声唤你,“陛下,思沉殿夜寒露重,陛下还是早点回寝宫为好。”

你皱眉,“什幺思沉殿?”

小光子连忙下跪:“陛下饶命,是前日陛下醉酒,吩咐我等将御池殿改名思沉殿的。”

“胡说!孤没有!”酒瓶砰然碎地,小光子连连磕头。

你一时头痛,仿佛又回到那些破碎的梦中,他站在火光里,浑身滴着水,哀怨地看着你……思沉,思沉,如今,你又什幺资格呢……你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如同思念一段同样荒废的记忆。

“送孤回去!”无数针刺般的疼痛钻入你的脑中,叫人不堪忍受。

“是!”小光子扶着你走出思沉殿,“陛下,奴才听闻太医阁已在民间寻到神医,您这头疼之疾可算有望了。”

两人甫一回养心殿,便见殿门外站着一袭白衣的蒙面男子,身姿挺阔修长,如玉树芝兰,光风霁月。

熟悉的身形,让你不由一怔,僵在原地。

来人行礼,声音却嘶哑得如同炭火灼烧一般:

“臣文陆,神医谷传人,特来为陛下诊治头疼之疾。”

03-

殿内的香燃了半宿,衣物摩挲间,一双手按上了额角,极具侵略性的苦艾香压了过来,不得不承认,你迷恋这个味道。

“你的名字也有一个陆字?是哪个陆?”你闭着眼,任凭他替你纾解痛苦。他已来了大半月,确使你的头疼之疾有所缓解。

文陆的手停了停,“西陆弦海月之陆。”

你闻言,失手打翻一只杯盏,敛神开口,“是李青莲晚年之作。”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陛下也读过?”

“不过无意听过小儿朗诵罢了。”

“是吗……”他的声音很低很低。

你没听见他的低语,思绪被那阵苦艾裹挟,飘到了少年时期。许是人越坐上高位,便越寂寞。你没有想象中的满足,反而贪心膨胀,空虚更甚。梦里时常出现他的身影,多得是年少时期他抱着你教你治世经国之道的画面。

-

那会子你年纪尚小,总爱缠着他抱,到了怀里也总是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他便无奈将你放在腿间,牢牢禁锢。

“亚父我要吃酥酪。”

“亚父我们出去玩吧。”

“亚父,亚父,亚父……”

他无奈,拍了一下你的屁股。

“陛下,该读书了。”

你一下子委屈上涌,咬了咬唇,又不敢反抗,生气的亚父像极了话本上画的那只凶巴巴的熊。

小腹隐隐作痛,一股热流袭来。

“可是打疼了?”陆沉语气温柔下来,帮你检查,却看见裙子上那一滩明显的血渍。

你哇的一声伏在他肩上大哭,“亚父,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眸光暗了一瞬,低笑一声,捏了捏你的鼻子:“陛下是长大了,别哭了,眼睛哭得像只兔子似的,红彤彤的。”

“哼!”你生气,心想:即便孤是兔子,也是咬人最狠的兔子。

陆沉抱着你去洗漱,一旁的宫婢欲言又止,“摄政王,这些还是奴婢们来吧。要是传出去,恐……”

“恐什幺……”陆沉气息骤冷。

宫婢不敢再说,一个劲儿地磕头认罪。

你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衣角,“亚父不要生气,孤不要别人,只要亚父。”

“好。”

“肚子还疼吗?”陆沉帮你揉着肚子,宽大的手掌带来阵阵暖意,可是下面更奇怪了。

他没察觉到你心中的胡思乱想,一边揉着你的肚子,一边拿起一卷诗集翻开来:

“蓐收肃金气,西陆弦海月。

秋蝉号阶轩,感物忧不歇。

良辰竟何许,大运有沦忽。

天寒悲风生,夜久众星没。

恻恻不忍言,哀歌达明发。”

“这是杜诗?里面这个字和亚父的姓是一样的唉。”你指着陆字,如获至宝,满眼惊喜。

那时的你,总是对与他有关的一切格外在意,哪怕只是一个字。

他摇头:“这是李诗。”

你:“可是此诗这般哀切,不像他的风格。”

他:“子美也曾年轻,青莲也曾随江水老去。治国用人,便如读书,切忌先入为主,以一印象贯之。”

你点点头,似懂非懂,“盛衰有时,人也,国也。”

他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陛下聪慧,良辰今许,大曜锦绣在望。”

大曜,呵……

你不再瞎闹,卸下天真,大运沦忽,你是这个岌岌可危的王朝未来。

诸子百家,他以儒入理,以法理事,教你李杜之言,却不让你成为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

“为什幺?亚父不喜欢他们吗?”

陆沉神情有些疏离:“我没什幺喜欢的。只是陛下之道与文道不同,文道多苦而不得志,陛下忧天下,则先御天下,凭杜言审视苍生,以李句得见山河,站在历史的高塔,再细烹自己的小鲜。”

他熟悉儒家的克己复礼,可你看得分明,他心向往之的是庄、李之流的浪漫与自由,陆沉骨子里就透着迷人的反叛,表面上越是淡漠的人,其实比谁都要真挚情深。

“亚父,你在说谎?”

陆沉不解:“陛下何意?”

“亚父喜欢我。”你盯着他发愣的神情,捧着他的脸继续强调,“亚父才不是没什幺喜欢的,亚父喜欢我对吗?”

他缓缓勾唇,眉眼含笑,“是的,臣事君,忠君,爱君,臣同天下臣民一般,很喜欢陛下。”

你当时没有反驳,只是很多年后,你将这位克制的亚父抵在金帐中,逼得他喘息出声。

“亚父对孤,不是只有君臣之爱吗?何以欢愉至此?”你轻咬他的一点茱萸,手在他下腹使劲,你了解他所有的敏感点。

“嗯哈……”陆沉眼角发红,“陛……陛下,是在惩罚臣吗?”

你含笑吐出茱萸,唇畔慢慢向上游走,贴住他的耳垂,“亚父总将孤当作兔子,可知道兔子急了也是要咬人的!”狠狠咬下,陆沉一声难耐的呻吟,你不由笑意更甚。

“亚父不要忍着,孤喜欢听你的声音。”他的喘息更甚,默许纵容你在他身上胡作非为。

窗外淫雨霏霏,帐中暖意融融,不外如是。

只是多少缱绻缠绵的情思迷梦,都随那一日的鸩酒一起湮灭在烈火中。

04-

“恻恻不忍言,哀歌达明发……亚父……”你抵着脑袋,昏昏欲睡,嘴里呢喃着年少他教过你的诗。

文陆默然不动,盯了你很久很久,然后认命似的小心翼翼地将你抱入怀里。

“陛下……”他叹息,贪婪地嗅着你脖颈的气息,想把苦艾的气息涂满你的全身,狠狠贯入,从星夜到天明,直到烛火燃尽,不肯停歇。

良久,灼烧的喉咙里溢出艰涩的声音,“陛下需要微臣为您宽衣,对吗?”他慢慢褪下你繁重的衣物,直到看到雪白浑圆的双峰,喉间愈发干涩。

你感到一阵异样的凉意,想睁眼却分外艰难,只要凭着本能狠狠咬住下唇,嘴角鲜血溢出,你疼得豁然睁眼,一把将人扯到面前。

“你到底是谁?”

王座之下,他仰望着你,一双熟悉眼睛像极了那人。他伸手想为你擦去嘴角的血渍,被你偏头躲开。

文陆:“陛下想微臣是谁,微臣就是谁?”

你满脸不信:“谁派你来的?我那废物弟弟,还是朝中旧部?想冒充他来动摇君心?做梦!”

“是微臣钦慕陛下许久,说是动君心,也没错。”他苦笑。

“孤不曾见过你。”你不信。

“天子巡游,一见钟情。”

“哦?那日多少人怀的是取而代之的心思,你竟想的是儿女风月之事?”

“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襄宁是陛下的襄宁,而非已死的大曜。”

你心头一震,即便前朝覆灭多年,不少顽固派的臣民仍以大曜遗民自居,唯有他堂堂正正地告诉你,这江山是襄宁,是属于你的王土。

你忽然对他生出了些兴趣。像是寂寞高塔里掉下的兔子,是的,现在他才是兔子,落入你的网中。

“哪怕只做那个人的替身?”你掐住他的下巴,将他嫣红的唇按到充血。

“微臣心甘情愿。”他在期待你的临幸。

你笑了笑,扯散他的衣带,吻了上去,兔子公子,现在,你是孤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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