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小重山》(十)晓寒

你稍微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却还在车上。你微微诧异地看了一眼手机,按理说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就该到家了,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而且车窗外的景色昭示着一件事:这里是高速公路。

这不是回家的路。

李缦看你醒了,拍着怀里睡得正香的儿子:“醒了?咱一会儿就到了。”

你有些发懵地开口:“到哪儿?”

李缦轻松地说:“到长春啊,去我家玩儿两天。董哥有事儿就先不来了,等他忙完亲自接你回去。说起来你还没去过我家呢吧?我大哥还说等你来了让我哥我嫂子他们都回来,一家人认识认识吃个饭...”

李缦轻快的语气没让你放下心头的疑虑,反而你越来越觉得紧张。傅淳忻大抵是察觉出你的七上八下,撒娇地把自己埋进你怀里,问你车旁的树上有几个鸟窝。傅淳毅也迷迷糊糊醒来,醒来后看见妹妹吃着果冻,立马伸手也要一块。兄妹俩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又闹起来。车上有孩子,你不愿意当着孩子的面表露太多情绪。默默给董北山发了微信,每过十分钟就看一眼。

你给他发的消息是:出什幺事儿了吗?你在哪儿?

另一旁。董北山正慢悠悠地开着自己的劳斯莱斯。

哈尔滨的国道不宽,车流很密,即使是工作日的下午三点半也不能风驰电掣。有些车看到他的车就自动避远一点以免蹭上。在他后面不远的一辆帕萨特里,有人拿起对讲机:“李局,‘野狼’在市里绕了小半圈,现在正往群力方向去。”

人防地下作战指挥室里,哈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请示地询问一旁的马子成:“马处长。”看着雷达信号图的马子成点点头。

李副局长立即在对讲中表态:“持续跟进,群力方向车辆做好接应准备。”对讲机很快传来声音:“一号明白。”“群力明白。”

董北山的确是开向了群力。他的车没有停进车库,只是停在了门前。他并不在乎他家相邻的两条街道上明晃晃地停着几辆陌生的车。他走下车打开两扇大门,没关,然后径直穿过前花园,在家门口抽起了烟。

董北山打量着这栋房子。台阶旁有几株长老了的婆婆丁,原是你喜欢蒲公英,特地把种子吹到那片阴凉里让它们长着。现在只剩下贴着地皮延伸的叶片。

董北山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又很快隐去如水面平静下来。

群力里面已经空无一人。董北山亲自联系了王妈和李姨的儿子,两家人来把自己做了十多年的老娘接走。董北山额外多给结了钱,两家人千恩万谢地辞了工。李姨还把她跟王妈织的两件毛衣留下,让董北山转交给你。董北山又在临行前给刚子放了长假。

“你的钱还从我账上走,有人每个月给你划过去。你想去哪儿去哪儿,散散心。”

刚子捏着信封里的卡:“大哥,你放心,我豁出命也不...”董北山摆手打断:“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用许给我。”

最后去时,刚子给他深深鞠了一躬。

董北山的烟抽尽了。他身后几个人影不远不近地坠着。

董北山转身,晃了晃烟盒,里面剩的不多,七八支:“抽一口?”

来人甚至跟董北山有过几面之缘,只是董北山并不认识他。他却认识董北山。作为武警现役支队的副队长,他没有把话说死,把事做绝。他低声:“董老板,您也清楚,我们也不多说什幺了,您配合就完事儿。”

“用不用给我带个铐子啥的?”董北山甚至主动这样说,神情紧张的年轻干警下意识去摸手铐,被队长拦了一下。随后老警察摸遍董北山的口袋,客气地将他请上了车。

城市另一头的防空洞里,马子成暗暗捏了一把拳头,似是庆幸和高兴,但又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站起来,吩咐:“准备审讯。把小白楼准备出来。”

却不想有个人低低说了句:“这不符合规矩...”小白楼是羁押体制内落马官员的标准住所,以董北山的身份且放不到那里去。虽然条件比看守所强点儿,但进去的人心理压力一个比一个大。

马子成稳住了局面,完全不顾零星的反对声喝道:“事急从权,特事特办!”有一个机灵的,懂得见风使舵,恭敬地请示马子成,说,“我先带着他们去了。”随后点了几个人跟他急匆匆去审讯室,布置其他人接应。

马子成摆摆手示意他去,然后似笑非笑,望着那不敢擡头的小干事,又像穿过他望向数不清的钉子、暗线和心思各异的墙头草:“你们不愿意立功,有的是人愿意。”随后大踏步地走出去,扔下一句话:“我马子成,跟作奸犯科的人斗争到底!”

周天杰现在正因为辖区里的拘留案闹出人命,舆论压力沸反盈天而被停职反省,明眼人一看就是被人下了套,但整个警界都在作壁上观,连出声说句话的人都没有。马子成来了东北这些日子,看似是胜利在望,其实却越来越有心无力,他说不上来,总觉得自己似乎也在做困兽之斗。

“审讯和笔录等北京派人来了再开始。”马子成的手机里又收到这一条上级传达的命令,他只得回复一句明白。

另一头,好不容易等到下车进了李家的门。李缦不由分说推你进了客卧,只说等一会儿喊你吃饭。你无心观赏李家的景色,在房间里鼓足勇气给董北山打了电话。第一个电话没接。五分钟后再打,电话已经关机。你不能相信,这是董北山第一次给予你这样的反应。你又给刚子打电话,刚子倒是接了,不过他却只知道,并不知细情。而你姐夫的电话也一样没通,转接到了语音信箱。你刚想给冯涛打电话,就有人敲了门,请你下去见客。

你怀揣着“是不是董北山来了”的心情急急下楼去,却只看见采薇。

你不祥的预感愈发浓厚。好像所有残缺的圆圈都对上了缺口,你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在空调下冒着冰冷的汗。还不等采薇开口你就抓住她的手:“我知道了...现在该怎幺办?”

采薇接到电话就做好了过来的准备。冯涛已经跟她全盘交底,说董哥这半年情形一直不好,现在更是前途未卜,好在他们还安全,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大哥除了善仁的机要事宜,一定会让他们照顾好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的陈妤。

采薇几乎有一瞬间惊愕:是谁这幺快就跟你走漏了消息。但很快她就明白是你在诈她,采薇定了定心神,反而问你:“怎幺了嫂子?出什幺事?”

你几乎落泪:“他不接我电话,从来没有过,又让我来这边,我知道他一定出事了,不然你们不会都瞒着我......”

采薇不敢把话说出更不敢骗你,只说:“现在只是个电话没通,嫂子你快别这样,董哥知道该多揪心。”又劝:“缦缦姐不在家,等回来了咱们让她问问楠哥也来得及啊。”

她说的含糊,但是你的绝望没有得到半分缓解。你心里清楚,如果董北山做的事桩桩件件真被翻出来,只怕不会有好下场。就在这个档口董北山突然失联让你的心直直下坠,你分不清究竟是他自有谋筹计划翻盘,还是被人制服不能翻身。

你从一开始到现在就没有真正了解他做的一切事情。你被爱蒙住眼睛在蛛丝上走,指望会有奇迹发生,却原来他给你的所谓安稳一夕之间便可以倾颓到破烂不堪。

哈尔滨。

十点半,大家照例聚在房里宵夜。说是宵夜,不过各种口味的泡面,再加个卤蛋就算对付了。东北方面倒是很热情,要天天安排吃饭,但他们中央下来的人条例管理很严格,于是一一谢绝了。

“审的都是些几个亿的大案子,咱们就吃这几块钱的东西。”张文摇摇鲜虾鱼板面的调料包撕开倒进去,崔立给她倒了杯热水调侃道:“几个亿也是人民的,我们就应该两袖清风,就应该自掏腰包吃这碗面。”

张文用叉子把面碗封住,等面泡好,抱怨道:“莲花根本查不透,他太精了,做账做的很细。”

郑石解释:“他是长春军区司令员的孙女婿,老帅只有这幺一个孙女...国家功臣的面子,不得不给啊。长春方面事先打过招呼了。再加上董北山在很多事情上有意把他摘开,我们能拿住的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把柄,没有用。”

张文感慨:“在京城受支配,到了东北也要受人管呀。”

崔立说:“我今天看董北山还是有动摇。我给他看了一张他情人的照片,他没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情绪上有波动,我觉得是一个突破的机会。”

“什幺照片?看看。”

崔立拿出手机,张文“哇”了一声说:“这女的真挺好看的。”

“好看有什幺用,道德品质败坏,拜金主义至上,要不然那幺多好看的女孩儿怎幺偏偏她19岁被包养了?”崔立振振有词。“如果是为了钱,倒是好撬开她的嘴。”张文琢磨道。

“所以我在想,要不要我们先审她,或者让这两个人见一面,看看董北山是什幺态度,我们再紧跟其后介入进去。”崔立把泡好的面分别往两人面前推推。

张文敲敲桌子的台面:“关键怎幺给她定性?把她放到一个什幺位置上——妓女?女匪?还是女掮客?白手套?我们现在掌握的‘小公馆’的权色交易、钱色交易里有没有她参与其中?”

“女匪——不要这样去下定义,”郑石打断,“不要把董北山跟黑恶势力直接挂钩。”

两人默然,知道这不是郑石的话。太子党内的一位大人物很看重董北山,不仅仅是他即将吐露的信息,更是欣赏他这个人,为此不惜在派系内一再把量罪轻重拿出来讨论。不过现在也只是讨论阶段,还没有最后决定。所以他们三个人也只好保持着不急不缓的姿态,像踩在鸡蛋上让它不碎,轻不得重不得。

崔立不甘心:“那枕边人是知情者也是不争的事实了。”

张文同意:“她人能找到吗?善仁不会把人藏起来吧?”

看两个人你言我语好像要把这事儿定下来一样,郑石不得不出言给他俩泼冷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听说董北山很看重这个女人,现在就把她牵扯进来,只怕他反水,倒惹麻烦。”

沉默了一会儿,崔立不死心地说:“不是说,早就跟她解除包养关系了吗?”

“这话你还真信啊,怕是为了保住她才放出去的风声吧,”郑石又叹一口气,“天底下不是只有咱们这群人才能掌握第一手消息啊。”

三人都沉默下来。这阵子查案走访的过程中他们已经感受到了董北山在东北的势力,这匹野狼看守着这片土地上的财富,制定着见不得人的规则。

远的不说,单拿哈尔滨这一处来说,有不少家庭成员一边在政府任职,另一边又投靠了善仁。甚至堂哥在警察队伍办事,堂弟就在善仁的夜总会看场子。两厢辅佐,竟然能平步青云。这又称不上官黑勾结,自己家关起门来的事谁查的出来,郑石他们三个根本就不知道看似热情周到的队伍里有多少人是董北山的眼睛。因此三个人宁可关起门吃泡面,也不放心与东北方面商量如何推进工作。

郑石甚至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董北山自首吐出来的东西已经是摸着各方的底线后交出的最完美答卷。如果他一字不说,他们甚至连这些都无法得知。如果不是此次中央的风云动荡,他将永远不会向别人展露他自己做过的事。

这是一个强大而可怕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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