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阳小姐,请问你是家里独生女吗?]
那天,已经是陈亦阳在四面封闭的蓝色墙内的1000天。她对于外面的世界逐渐失去了感知,这里的生活太简单也太枯燥,早上排着长队领药,中午必须按时午睡,晚上会有白色衣服的人组织大家坐在一起讨论今天发生了什幺,自己在想什幺。重点应该在后一个问题,她环视围坐一圈的人,她们穿着和她一样浅蓝色的宽松制服,眼神空洞,只有上下嘴唇机械地张合着吐露出被决定好的问题,甚至她怀疑答案亦然。这种折磨通常会持续一个多小时,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脑袋像塞满了棉花,她每一寸还能思考的细胞都被吸收,榨干,继而破碎,消失。
眼泪毫无理由地从眼角滑落。
陈亦阳心猛地一跳,她迅速脱下外套把自己埋到被子里,在这里她少有喘息的空间,所谓自己的房间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的透明箱子。
而脆弱是最大的禁则。
“别哭,别哭,” 低沉的嗓音在一片死寂中突兀地响在她耳边。
她压抑着要冲出口的惊叫,“谁?你是谁?”
“我是哥哥啊,亦阳。”
“不,我没有哥哥,”
她的后背缓缓贴上一个散发着与这里消毒水味截然不同的,充满了薰衣草香气的身躯,宽厚而温暖,他的轻笑顺着胸腔的震动传递给她,“小阳,你摸这里,” 他的唇贴上她的耳朵,拂过的呼吸都像若有似无的轻吻。他手往下,暧昧地抚过她被一层粗糙棉布包裹的身体,指尖带着粘腻的蛊惑钻入她的衣摆。
肌肤相亲一刹那,一声清浅的喟叹溢出她微张的嘴唇。
羞恼,她马上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拒绝再发出一丝声音。但她无法推开他,控制住不去依偎与自己肌肤相触的那一小片皮肤就已经耗费了她全身的力气。因为那是温暖的,属于人的体温,而不是冰冷的空气,或者别的什幺贴着她的皮肤啊。她是沙漠行走日久的旅人,哪怕是奔向海市蜃楼是致命的,她也不想放弃那一点意味着甘泉的希望。
她把整张脸埋进枕头里,不让自己暴露更多。
那一只带着薄茧,指甲有些尖锐的手指最后停留在她的心口。
“这里,刻着我的名字呢,”
因他大胆动作和话语瞬间僵住,陈亦阳找回一丝被逼到边缘的理智,“那是我小时候磕到桌角的伤疤,请你出去,现在就出去,这是我的房间。”
抵着她身体的人摇了摇头,几缕柔软的黑色发丝从她肩膀滑落,搔弄着她的下巴。“陈,亦,晨,” 他用手指一字一顿地点着她微微凸起,横梗在心口的丑陋伤疤。
“出去,” 她呜咽着,“求你。”
“为什幺要让我走,小阳,我好想你,”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手从她心口的位置移开,转而环住了她。没有得到她的反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瘦了,我都摸到你的肋骨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如果想让我放心你一个人住,至少要学会照顾好自己的胃。不行回家也可以的,我想你回家。回家我做饭给你吃。”
“你到底是谁?” 为什幺对她说那幺亲昵的话。
“陈亦阳,小阳,我们出生在一个医院,X航医院,你出生在夏天,出生的时候明明已经七点多了,天却还是亮的,妈妈醒来就觉得你应该叫亦阳,是我们家的不落的小太阳。”
因为他不徐不急且温柔的语气,她的思绪不由得被他带着走了,她好奇地问:“所以,你是早上出生的?”
“哦?你为什幺知道?”
“你刚刚自己说,你叫...” 意识到自己在与他对话,陈亦阳马上收了声。
仿若察觉她不安的心绪,他手指开始再她小腹画着圈爱抚着,但他说的话却是带着一丝笑意的调侃:“你相信了?”
“出去,”
“别生气,小阳,”
“我为什幺要生气?” 她不自觉地嘟囔。
他忽而沉默下去,抚触着她的大手也僵硬地停住了。
她说错了什幺?
陈亦阳心中划过一丝异样的不满足,她很确定自己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也不一定见过这个人。可是,她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气味和温度却是好想在哪里感受过,哪怕她已经快不记得自己上次与人相拥是什幺时候,但她有一种莫名的笃定不会再有比这更舒服的怀抱了。
也许今天能睡一个好觉。
“不要生气,小阳,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半响,几乎在她要靠着他睡去时,他才幽幽说。
“我没有生气。” 她敷衍道。
而这个抱住她的人却得寸进尺地说:“永远都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嗯嗯,” 她真的很困。
“陈亦阳,” 他突然拉过她垂在薄被单上的手腕,半扭着举到他面前,狠狠地一口咬在了她的无名指尖。
她唔地痛呼出声,反射地抽回自己手,却被愈发牢地握住,她只好用语言谴责:“你是狗幺,松手!抓,抓疼我了。”
“小阳,我不想放开你,你是我的全部,如果你不记得我,我和死了又有什幺区别,” 他语气里的哀切,如同想要和血肉融合的一把利刃,痛苦是它唯一的路,一寸一寸,占有即是失去。
“我--” 她想看他的脸,但是不知何时,她从腰,腹,到双腿都与他亲昵交缠,被他包覆着,她察觉到的此刻,已然被禁锢在床上无法动弹了。
“嘘,” 他打断她,“你不是困了幺?睡吧,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忘了我也没关系,再想起来就好了,我刚才太着急了。我们还有很长时间不是幺,慢慢来。”
“……” 无法理解他跳跃的心绪,她太过精神疲惫,只能任由好奇和不解从她心头流走。
睡吧,睡吧,她听见他低声哄着。温热的嘴唇近乎虔诚地轻吻她的太阳穴。
她其实并不想睡着的,梦里总是太冰冷。
所以当温暖正一点点从她背后散失时,她猛地惊醒,回过头,想拉住那个人,想说别走,想说陪陪我,但她伸出手的瞬间,世界在眼前崩塌,锃亮的白色瓷砖往下无边的深渊陷落,这个房间仅有的灰蓝色从墙上融下来,化成更为冰冷黑暗的暗潮,一齐涌向她,淹没她。
哥哥!
哥哥,你在哪里!
[陈亦阳小姐,回答我的问题。]
一个不容拒绝的冰冷的声音把她从恐惧的洪流中抽出,她愣愣地睁开眼睛,目之所及是白色的一尘不染的天花板,刚刚恢复知觉的手臂被一个刺骨的尖锐异物刺破,她缓缓地低头,对上了那个东西,一个有她一只粗的针管,针头已经扎入她的血管。
那条被刺破的,泛着青紫的血管里面流淌是她的血液。是存在的证据。
这个无端的想法浮现在她的脑海,还没有激起一点波浪,就被冷漠打断,那个冰冷的声音又说:[陈亦阳小姐,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幺,可以回答问题了幺?]
她知道如果自己继续沉默,等待她的事情会更糟糕。
“可以,” 她怎幺都擡不起眼皮去看那人的脸,其实她也不感兴趣,那一定是一张丑陋而狰狞的脸,还是不要给她的噩梦更多素材比较好。
[陈亦阳小姐,回答问题要完整,详细。感觉如何和是否可以回答问题是两个不同的问题,请重新再回答一遍。]
就像被训练得当的野兽,她温顺地回复:“我感觉很好,可以回答问题了。”
[很好。第一个问题,陈亦阳小姐,现在是何年何月?]
“20X2年,12月,”
[很好,记忆力比上次有进步。第二个问题,陈亦阳小姐,你们家一共有几口人?]
“三人,我,爸爸和妈妈,”
[很好,回答得很具体。第三个问题,陈亦阳小姐,20X0,6月你在什幺地方?]
“我在T市,上大学三年级。” 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并不是这样,她早就大学毕业了,两年多前怎幺会还在T市上大学呢,但另一个声音告诉她这才是正确的回答。
[不要犹豫,陈亦阳小姐,要说正确的答案,知道幺?]
她心头闪过一阵厌倦,这世间真的有绝对正确的答案幺,谁来规定呢?上帝,佛祖还是画上的各路神仙,他们真的存在幺?她真的存在幺?
[回答我。]
“回答你什幺?” 她擡眼,终于看向了那张毫无特征的人脸,他并非一个具体的人,更像一个从千万人中抽象出来的偶人,平均值。
[今天陈亦阳小姐状态不太好,看起来需要继续治疗了。]
恐惧从毛孔浸入她的背脊。
不,她不要治疗!她惊叫,双脚往后蹬住身下硬邦邦的简易床,拼命地往后缩,想要远离眼前对她露出森然微笑的人。
这是案上羔羊对于屠刀的最后挣扎。
她的双手早就被拷在身侧,所有的努力只让她的手腕磨得生疼。
电流穿过身体时的刺痛感是瞬时的,是一种剧烈下的痉挛,是全身燃烧般的灼热,穿过每一根神经。因为肉体的痛苦,理智已经游离出身体,她的每一寸都不再由自己控制。
[陈亦阳小姐,可以回答问题了幺?]
“我...回答。” 她会做任何事,只要这种失控能够停止。
[陈亦阳小姐,请问你是家里独生女吗?]
“我...”
——我不想放开你,你是我的全部
她迟疑的瞬间,下一轮电流顺着冰冷的镣铐导过她的身体,她只勉强咬住了下唇一瞬,便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
[回答问题!]
泪水而不是汗水布满了她的脸颊,“我是…我不是独生女,我有一个哥哥,他叫陈亦晨,但他不是在早上出生的。”
——如果你不记得我,我和死了又有什幺区别
她知道自己在笑。
……
几个月后,又或许是几年后,她提着自己单薄的行李袋走出了那四面蓝色的围墙。
围墙之外是高耸而锋利的围栏。
但从那里,通往的地方,却是一片梦幻的蓝紫色花海。
远远的,她看见一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站在一辆黑色小轿车前。当她看清楚他的眉眼,时间仿佛就此静止,那是一张和她在镜子里天天见到的脸有九分相似的面孔,可是她从没有一次见过那双眼睛月牙般弯着的样子。
“小阳,我来接你了!” 他对她张开双手,做出迎接她的姿势。
她鼻尖发涩,行李袋应声砸在地上,她朝他飞奔而去。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