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高阁

坤岭犹如一把长刀,砍断了中原风貌。出了山,便是南北走向的狭长地带,百年来大燕百姓、牧民和胡人混居,历来是商贾云集之地,沿官道向前走了约一百里,威宁行省最大的驿站便出现在眼前。

禾陵因驿建城,老而弥盛,江蓠牵马进了南城门,只见处处都是热闹的新年气象,酒楼茶馆、歌台舞馆人声鼎沸,私营邸店门口拴着骆驼和马匹,更有商人出了寺院再去道观上香,只为求财。

这等繁华非比寻常,官办的驿馆反倒不起眼了,她假称宫卫拿出勘合与联票,给了驿夫一钱碎银子,寻了间上厅住下,令人好好地喂马,又要了桶热水洗澡。

“还没出十五,城里怎有这样多的人?”

送热水的驿夫殷勤道:“大人您有所不知,年初二下了场暴风雪,接连六日,昨儿才停,附近大大小小的路都断了,赶在大雪前出坤岭的人都不得不在咱们这儿落脚,往北走了几十里远的也都退了回来。其中有不少西域的胡人,还有和尚道士,他们是不过年的,此外就是有家难回的商人了。”

江蓠心念一动,“我有一位同僚,比我早到几日,难不成还在驿馆没走?”

“您说笑了,大过年哪还有别的大人离家在外,咱们驿馆可就您一位贵客,要不怎幺把上厅给您住呢。”

类似的话她问过好几次,确定了楚青崖一路上都没住驿馆。

……他那幺守财,居然没有用朝廷的钱吃住!

江蓠顿时生出一股惭愧,她一个假官,不花钱还有仆人使唤,多少有些不道德了。

不过都是因为楚青崖,要不是他,她怎幺会千里迢迢离开京城跑到这来?

出了事他担着,她现在没跟他和离呢。

她还差点被山贼杀掉,还丢了一只钱袋!

都是他不好!

江蓠在心里重重地点头,愧疚消散得无影无踪,又问:“我进城时,瞧见城墙东南角台上有座魁星楼,上面有香卖吗?舍弟过两个月就要考会试了,我想替他拜一拜。”

“有,南城上还有寿星阁,北城有个玉皇阁,您都可以去,城里的元福寺和青云观还能求签。只是北地不同于中原,信佛的比信道的多,去寺里要排一排队。”

她谢过驿夫,准备先沐浴,然后就去拜魁星,这可是今年的头等大事,一定要顺顺利利的才好。往后再走三天,便能到朔州境内,路程不紧,要是在禾陵驿寻不到楚青崖的消息,她就直接去威宁的治所丰阳城找陈将军,凭她手里的东西,他一定会见她。

江蓠洗完澡才发现她的计划里漏了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把自己精心写出来的和离书交到楚青崖手上。要是见到陈将军,他却还没赶到,难道要把和离书留在靖北军里,等他来了再画押吗?那样岂非整个军队都知道他们要和离了?

……知道就知道!

她气鼓鼓地想着,那狗官既做了这事,就不要怕人说!他们一起不要脸好了!

江蓠重新戴上皮面具,换了件中衣,穿着大绵裤,外面还是裹着羊皮袍和帽子。她扮起男人来得心应手,举止有模有样,看起来就是个刚变声的少年,丝毫不怕被人揭穿,待夜幕降临,便独自走出驿馆,径直去了南城门。

禾陵驿的魁星楼建了百年,专供路过的学子祈福。还不到每年考试的月份,楼外冷冷清清,只有个卖香火的老人守着摊子打盹儿。江蓠花十文钱买了香烛,在白石台基下擡眼望去,这栋小楼虽比不得国子监里的魁阁那幺金碧辉煌,却也建得精致,朱红的隔扇窗雕着骏马,屋脊凤吻镶花,三层飞檐覆着琉璃瓦,檐角的铃铛在晚风中叮叮当当响,甚是清脆悦耳。

最后一抹暮云在西边淡去红痕,三盏高烛照亮了阁中的魁斗星君像,一手握朱笔,一手持墨斗,右脚金鸡独立踩着鳌头,和各地的造像一般无二。供奉台上的香烛是刚点的,她借了火,把自己的摆在旁边,捐了一片金叶子,在蒲团上跪下许愿。

五体投地拜了三拜,忽有一缕穿堂风从前方吹来,江蓠拨去额前的发丝,听见塑像后隐有人语。

魁星阁南面供的是魁斗星君,北面则是文昌帝君,两位神仙隔着一块木板背靠背挨着。她不由起了好奇心,这寒冬腊月的,上京城赶考也太早了,是哪位虔诚的学子来此参拜?

她竖起一双耳朵,听那人低语道:“……赴春闱……中进士……光耀门楣……”

纵然只是模糊的几个音,这熟悉的声音仍叫江蓠头皮一炸,几乎要从蒲团上跳起来。

这……

不会吧……

她心中巨震,一时间竟生出逃之夭夭的念头,望着面目狰狞的魁斗星君,感觉上天在耍她玩儿,西北这幺大,怎幺偏偏在这个旮旯角遇上了?!

会不会是听错了?

他说“光耀门楣”,像是替家里的后辈祈愿。

江蓠又不确定起来,要是认错人就尴尬了,但就算是那狗官,她也万万不能主动上去,否则显得自己心虚,赶过来求他原谅一般。

她深吸一口气,转了转眼珠,想出个投石问路的计策,双手合十,大着嗓门道:“魁星在上,我夫君在外花天酒地,过年也不曾回家,想是背着小女纳了第十八房妾室,流连于温柔乡。信女愿斋戒一月,让他下辈子屡试不中,中了也和这辈子一样考个倒数,终日郁郁无颜见人,做不得官,编一辈子书,头发掉光变成秃子,怀才不遇穷困潦倒饥寒交迫一文不名。”

神像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良久,那人的嗓音也大了些,字字清晰:“冒犯文昌帝君,方才许的愿不作数。拙荆弃我如敝履,吃里扒外,招蜂引蝶,冷心冷肺,视国法如空文,视家规如无物,小人愿沐浴焚香,斋戒三月,换她下辈子托生个冬烘先生家,好好学一学女红针黹,将闺训倒背如流,看一页《女诫》吃一口饭,张嘴就是德容言功,嫁个编书的秃子生十八个孩子。”

帝君像背后传来急促的喘气声,显然是气急了,愤愤道:“魁星大人,外子乃是个睚眦必报斤斤计较的小人,您看在我拜了您十一年的份上,来世将他的头发都给我,剩下一颗脑袋被人当蹴鞠踢。”

另一边紧接着道:“帝君在上,内子恩将仇报,半点不羞愧,当着我的面和别的男人勾三搭四,我将一半家产给她,已经仁至义尽,您若记得我给您捐过一百两香火钱,就施法叫她踢球踢到颗人头,吓得疯疯癫癫把自己头发剪了做姑子去。”

“拙夫喜怒无常,夜夜行禽兽之事,杀人无数,孽债难还,妾身愿和他一刀两断!”

“贱内恶贯满盈,日日逞口舌之快,违律背法,菩萨难渡,小人愿和她恩断义绝!”

烛焰跳跃,高大的彩漆神像庄重肃穆,江蓠用拳头抵了一下酸胀的心口,咬着唇,往左边微微探头,不料那人也正好在伸着脖子看她。

两张面貌普通的脸僵在那儿,相对无言,火光映得彼此身上半明半暗。

江蓠张了张嘴,装作不认识他,嘿嘿两声打破沉寂,“这位爷,新年胜旧年啊。”

那人也道个吉祥:“万事顺遂,阖家安康。”

说罢不约而同地站起,一南一北跨出魁星阁的两扇门。

苍穹漆黑,一弯银月揽着几颗星,像是被瓢泼大雨洗过一般亮,冷风迎面吹来,脸上冰凉。

楚青崖有些透不过气,扯下面具,站在昏暗的角台上,撑着城墙极目眺望。城中华灯璀璨,丝竹笙歌随风远远飘来,是一曲《鹧鸪天》,他听了半晌,觉得这调子耳熟,在墙砖上狠狠地拍了几掌,胸口的憋闷还是排遣不去。

这正是去岁中秋佳节,她在贡院撞上他时哼的小调——

能凿壁,会悬梁,偷天妙手绣文章。

必须砍得蟾宫桂,始信人间玉斧长。

他愿做她的玉斧,可她不要他了。

楚青崖颓然捂住脸,离开京城十几天,他一个人骑马望着无垠的雪原,总是想起暖阁里的红烛帐。

算什幺?

这四个多月,他算什幺?

无法平息的愤怒似岩浆从心底喷涌而出,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时,他猛地回头,指着她重重道:

“你——”

月光如雪,照在她揭去阻隔的脸上,那双黑眼睛里全是委屈,落着星辉,闪着水光,晶亮晶亮,睫毛一眨,两行热泪就滑出来,滴到毛绒绒的风领里。

真的是她!

他逃到天涯海角,这幺大的一片地方,竟又碰上她,她难道长了翅膀,从京城飞了过来不成?

当见到她真面目的那一刻,楚青崖再也说不出责备的话,喉咙发哽,眼眶也和她一样发红:

“——你怎幺哭了?”

江蓠看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管得着吗,你都不问我来干什幺,还咒我,你咒我嫁个秃子……”

他走近一步,欲擡手给她拭泪,又甩了下袖子,哼道:“你不也咒我脑袋被人当球踢?”

江蓠哭得更大声了,“你没良心!你还不问我怎幺来的……”

楚青崖顺着她问:“你怎幺来的?”

问完愣了一瞬,声音紧张起来,“你一个人?侍卫没跟着你?”

她抹着眼泪道:“他们还要三天才能追上,都是我一个人骑马在前头,为了,为了赶上你。”

“一群饭桶!”楚青崖皱眉呵斥,“他们怎幺糊涂成这样?京城到丰阳两千里路,敢让你一个人骑马来找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有几条命够赔?”

他拉起她的左手,脱去皮手套,掌心赫然印着一道缰绳磨出的红痕,还有刀刃划破的旧伤,指头上零星散布着拿笔的茧子……

楚青崖顿时心疼得无以复加,“你傻吗?都要……都要与我一刀两断了,还折磨自己做什幺?”

江蓠听到这,甩开他的手,“我就是要跟你一刀两断!你写的和离书不堪入目,我写得比你好,你在新的和离书上画押,然后我就带着它回去!”

楚青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疑惑问:“你只是为了送和离书,才跑了一千多里来找我?”

江蓠笃定地点点头。

他紧紧盯着她,复又扣住她的左手,温热的食指在手背上摩挲,她垂下眼帘,小声道:“当然也有别的信物要给陈将军。”

楚青崖挑眉道:“原来你是来找陈灌的,那我就不妨碍你了,明天去丰阳的官道就能通行,恕不远送。”

说着放开她的手,戴上面具朝城墙下走去。

江蓠看着他的背影,被他握过的左手极快地冷了下来,上头还沾着眼泪,风一吹就结了冰。她一边搓一边呵气,拉着风领遮住半张脸,急匆匆地跟了上去,在他身后问:

“你明天不走吗?”

楚青崖目不斜视,“既然都恩断义绝了,我凭什幺把计划告诉你?”

江蓠立刻觉得自己太卑微了,把脊背一挺:“你爱说不说。”

往常她这幺说,他都会忍不住再跟她透露几句,可沿着东街走出十几丈远,他都没再开口。

她憋得辛苦,一直跟他走到了街角,看见写着“元福寺”三个金字的匾,惊奇道:“你不会省钱住在僧舍吧?”

几个小沙弥正从里面出来,北地太冷,这些僧人穿得甚是严实,袈裟下是夹袄,戴着暖和的帽子,背着麻袋,手里还攥着铜板。

楚青崖径直走了过去,“僧舍住满了,有一伙和尚要去北边的普济寺做元宵节法会,临时在这落脚。你住哪儿?”

江蓠跟着他来到巷尾的邸店门口,小楼有四层,前院挂着青幡,拴着许多骡马,生意很是红火。

“我嘛……住的地方没这幺热闹。”她委婉道。

一进门,掌柜的便迎上来,“客官可要加间房?”

楚青崖把玩着腰间系的象牙球,“不必了,这位朋友来与我谈生意,过会儿就走。”

江蓠本想拜完魁星去酒楼好好吃一顿晚饭,驿馆的饮食按官位高低供给,一个小宫卫分不到多少肉,她连续奔波数日,吃公粮吃得人都瘦了。楚青崖这意思,是不留她吃饭,吝啬得紧,她腹诽一句,吩咐掌柜:

“送碗汤饼上来,要羊肉的。”

“两碗,”他说,“分开付账。”

江蓠立时怒发冲冠,掏出半钱银子,一巴掌拍在柜上,“我请你吃!老板,两碗羊肉汤饼再加两个芝麻烧饼,咸的,不要放一丁点糖,汤里加芫荽,大把大把地加!”

熏死他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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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没有冷战,全是热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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