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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城市被遗弃的边缘给你写的这封信。
这里水电不通,管道线路尽毁。我跑出很久找到一个投币式电话亭,坏掉的听筒里感应不到一丝电流声。就像这片无尽遥远的废墟找不到生命的气息。
身上仅剩一瓶水,电量耗尽的手机,一支汇报用笔和一册案情记录本。是以你看到的纸张像是匆匆撕下来,也许上头还有脏掉的血。
我欠你一句道歉,历来对你的来电、追问、拜访都少有回应。好像也常常拒绝你,用否定句做每一次回答。
你问我记不记得初次见面是什幺样子。我对你说不记得,实际上记忆很清楚。那一天雾很重,我从鲶鱼恶魔手中把你救出来。你对我说谢谢。印象很深是你徐徐微笑时,嘴唇是那样先向下弯一点弧度,再反向展开,看起来是那幺不快乐。
你和朋友失散,我领你回家,晚餐煮了一顿咖喱。被你追问为什幺这幺好吃,我回答是因为放了苹果。
其实按照平时的习惯从来不会放,那天却鬼使神差按照美食视频的做法,往锅里放了几块。也许是看到你的模样,值得一点甜味的特殊对待。端来的咖啡是滚烫拿铁,也一样是担心你受不了浓缩液的苦涩。原先我竟不知道当了猎人之后,我还有这许多矫情做派。
是否我对你总有说教?上一次吵架是因为你偷偷翻开抽屉拿走烟盒,并学起过肺吸烟。我在烟雾缭绕中打开办公室的门,模模糊糊视线里拈起一支烟的人让我错觉看到某个早已不在的前辈,然后我被你剧烈的咳嗽声惊醒。
当时你一定无法理解我的失控。因为被夺下东西训斥的时候,你的表情看起来是那幺不知所措。
口不择言后,我才看到你的怀里抱着一盆白色绣球花,那天你穿深蓝色制服裙。抱着花的高中生走在恶魔猎人的聚集地一定显得格格不入。但你就是这样的性格。
很喜欢听你谈论学校发生的事,你似乎考学压力很大,抱怨或者低落的时候,一心一意要把自己从人群里孤立出来,与热热闹闹世界隔断开。好像一尾潮湿又落落寡欢的鱼。你说起的那些事,已经离我非常遥远。又在回忆里,像被打湿的纸张固执不肯离去。我从你这里找到连接。连接我和过去,连接我和我的情感。
你问我,为什幺不可以抽烟,为什幺非要每天去学校经历一场又一场令人绝望的考试。为什幺我一定要做恶魔猎人。
你看,生活方式总是由不得每个人自主选择。我现在可以回答你,其实我也从来不爱学习。以往我努力是因为爸爸妈妈总注视着体弱多病的弟弟,我以为通过好成绩就能让他们多注意我一点,再多爱我一点。人会为了特定的目的去做一些事,当上猎人的选择也一样。
而我私心希望你也能好好在学校里温书。远离烟酒,远离危险,远离我。远离一切和不堪和危险沾边的东西。你应当有光明未来。
今天小队一行遇到了沼泽恶魔。这里经过历年的几次战斗,已经不再有人群居住。所以连信号塔都被摧毁。我们和总部失去联络,缠斗过程中,同伴都被沼泽吞食殆尽。遮天蔽日的血的气味,擡起头看不到太阳,只有战斗带来的眩晕。
这些事对我而言本已稀松平常。当上恶魔猎人的那一刻就该知道死神的镰刀始终在身后,终焉被收走灵魂对同伴也许是彻底解脱。
不知为何绞杀恶魔的那一刻,格外想听听你的声音。于是想要打一个电话。
你问过我喜不喜欢你。我说不。
我生活在这样朝生暮死的环境。人和人的境遇如此不同,有些人生来背负十字架。你总不满为何我会隐瞒自己所言所想,为何我没有情感。于你,爱像阳光下的海洋宽阔汹涌。于我,滞重的风帆已无法让船舶驶出它的港。我不属于天使之列,不要将我当成依靠。现在我明白,是你会成为我的依靠。
不该平行的轨迹只能渐行渐远。所以当时会拒绝你。
尚有余温的心在说。
——很喜欢你。很喜欢。
想起最后一次见面。市区应是新开了游乐园,一票难求,你突兀公安对魔特异四课找我。
我翘课了,一起去吧,秋君。你的嗓音稚嫩清澈,看起来眼里都是期待,两朵小小的火苗在开心的瞳孔底部燃烧,中央伫立我冷硬的影子。你温暖的目光像在看一尊神祗,我本能怕被烫伤地移开视线。
递在空中的两张硬质门票没有人接过,我在一众同事的注视下,公事公办地对你说,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回去考试。
那点渴念的火在你的眼里熄灭。
接下来的记忆像是默片的排列。鸟群穿云而过,你固执塞进我手中的奶油冰淇淋,接下来是一个背过身跑走的姿势。电次在对我吼着什幺,但鼓膜深处听不见任何声音。杀戮已是寻常的猎人,又怎会仅仅为着伤害了少女的心而动摇。
你离开的肩背形状,细洁小腿与足弓,以及黑色头发——我记得好清楚,那头发是由一支涂改答题卡的笔松松挽起,着实青春又写意。偏生又有一缕发丝漏下来,垂在雪白脖颈上,好似我呵一口气它就会飘起来。
但我彼时只是无言转头,看到窗台的白色绣球花,开得热热闹闹,嘲笑我此刻的回避。
你递给我的冰淇淋甜筒化在手里,但我不想扔掉它,回家就这幺拿着走了一路。手上流淌着泪水般的滴痕,散发糖精和牛奶混合的暧昧气味。
不及时吃掉是会化成这样黏糊糊脏兮兮的模样。你说得对,生命是该活在当下的,不理会从前疮疤遍布,也不管日后沸反盈天。该尝甜头的时候便该及时吞下。
你在勇敢,我却在不停划清界限。一边是恶魔猎人的世界。一边是“正常人的生活”。
我总希望你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一边。为什幺你要固执选择走近我呢?
巨大的断头台出现在我每天的梦里,你如同点烟时候我要费劲护风拢住的那团火,小小的、脆弱的、温暖的、明亮的。转瞬即逝,似乎虚幻不可得,却在冰凉掌心跃动,足以暂时抵御我心头始终笼罩的宿命感,惹我趋附。
如果我死了,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安然传达到你的手中,它不值得你为之叹息。
如果这次我能活着回去,如果你还愿意继续喜欢我的话。
就相爱吧。
早川 ア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