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章节的喂药、剃发片段,在我2022年11月创作的萧逸短篇小说《我执》中出现过。
春日来时是个黑夜,我嗅到山茶花的气息。
睁开眼,春寒仍料峭,星星似尘。
我对着空气,轻声说,山茶花开了。
次日萧逸买回一盆山茶,搁在窗台养着,花叶蓁灼,清香宜人。安置好他才发觉不妙,病房是白的,床单是白的,山茶花也是白的,满眼的白。
他想换个颜色,我摇摇头,从枝头摘下一朵白色山茶,托在掌心,安静地嗅。手指荏细苍白,指尖泛出一点难得的粉色。
山茶花的香气,舒缓我紧绷的神经。
萧逸自背后抱我,轻声喊我细细粒。
现在我整个人,真的只剩细细一小粒了。
我很少说痛苦。
精神上的,身体上的,总是硬撑,总是强挨。
从前是觉得,自己的苦头光是咽下去都反胃作呕,唯独别人的嚼起来才舌根甘甜。干嘛非要把苦头捧到台面上,平白给人家看笑话。
如今是怕萧逸太苦。
人生就是在一处腐烂的皮肤贴一块华丽的膏药,得以重见天日,炫耀自己的毫发无损。现在我将一块块膏药亲手撕下,揭开溃烂流脓的疮疤,朝下深挖,挖出腐烂的血肉,直至森森白骨。
还是骨头洁净。
“你说,我死之后,我妈妈会不会难过?”
我鲜少在萧逸面前提起自己的家庭,唯独被病痛折磨得熬不住时,才开口,提及一些寥寥的片段。
我的人生没有容错率,家里的要求一直很严格。小时候我是没有人保护的,永远的受害者有罪论。
所以我只能自己保护自己,怎幺保护?我笑笑,讲我的初恋——
和高二的学长。
其实不过拉拉手,轻轻触碰下嘴唇的进展。
有天放学后学长来找我,撞见教室里另一个男生喂我吃饼干,他没有喊我,扭头离开。旁人看见了,才告诉我。我想了想,没有追。太幼稚了。
很快分手,流言四起。
说我在学校里和学长乱搞,指名道姓,连地点都详细。
那个地点,只有我和学长知道。
面对旁人暧昧探寻的眼神,我轻蔑地笑:“是啊,搞了两分钟都不到。”
“他才两分钟?”
流言的重点迅速偏转,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八卦之心旺盛,捂着嘴叽叽喳喳。
很快传到班主任,年级主任耳朵里。
在老师们面前,我又换一幅面孔,无辜惶恐,清白尽毁的模样,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怎幺可能呢?老师,我怎幺会做这种事情?是谁编造的这些谣言?”
我是绩优生,回回坐年级头把交椅,在老师面前又懂审时度势,永远的乖乖崽。自然占尽所有老师偏爱。
校方开始彻查谣言。
学长受不了自己两分男的外号,亲自澄清道歉,他与我从未有过恋爱关系,一切都是他捏造虚构,背了处分。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从此我知清白无用。
自证更无用。
有用的是攻击,是利刃,是伤害,是更暴烈残酷的手段压迫敌人求饶。
男人的劣根性,我从十六岁便已深知,从此不再信任男人。
只利用,只挑逗,只蔑视,只掠夺。
成了黑寡妇,一根根蛛丝缚紧,榨取最后的剩余价值,头也不回地离去。
但是萧逸你不一样,我恨我竟真的爱上你。
疼痛让人产生退化的错觉,时空在这一瞬坍塌,我好像重新回到了小时候,那个一直想要被认可被看见的笨小孩,笨拙而努力地想要在父母眼里占据一席之位,想要一点爱。
我很耻于承认自己的缺爱。
但是此刻痛到极致的时候,生命行至尽头徘徊的时候,我嘴里念出来的那个人,还是母亲。
“妈妈你看看我,我很痛苦的。”
我的眼泪掉下来。
这种创伤,永远无法结痂,永远血淋淋。
我也想做纯洁无瑕的修女,我也想成为父母炫耀的资本,但是我没有办法,做修女,我活不下去,我太痛苦了。
修女的神圣光辉根植于国人的底层思维,所有人都灌输你应该做修女,秉持温良恭顺的美好品德,应该成为一个好女孩儿。
却没有人告诉我,修女该如何活。
曾经在我做好女孩儿的那些年里,父母看不见我,偏偏等到我招惹了一身麻烦,他们才察觉我的存在。此时他们的眼里,我已经沦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妓女。
我将我灵魂最深处的秘密交给萧逸,像刺猬颤巍巍敞开柔软的腹。
萧逸亦向我敞开他的。
萧逸讲他的童年,讲他的穷。讲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与其说父亲不要他,不如说他根本不知道父亲是谁,他母亲也不知道。
讲他母亲供他长大。
讲他母亲接客的时候,支使他下楼买烟。
他不肯去,她便打他,拿扫帚,拿晾衣的竹竿,抽得他浑身伤痕累累。
又哭着抱住他,哭着说,家里来了客人怎幺能没有烟呢?
她不想他看见。
眼泪滚烫,一滴滴灼痛他的伤痕。
他记得疼痛从何时开始。
他记得自己何时开始抽第一口烟。
他记得黄昏的天色枯萎,像玫瑰,坠落在无垠的大地上。
然后这个女人死了。
夜总会后巷被奸杀,她年少的儿子寻她到现场,只看到尸体。喉咙被割开,丝袜被割开,地上的血还是热的。
一只银粉蝶,绕着尸体起舞。
她的尸体像旧行李,沉重而缠绵。
我的掌心汗涔涔,用手指,轻轻捂住萧逸的眼睛。
轻声告诉他:“不要看,不要看。”
又从指缝里,看见他的眼泪。
窗外的月亮很大,月光却稀薄,银色流苏般虚虚照进来,幽冷又缥缈。远处教堂的尖顶融入夜色里,唱诗班的歌声渐行渐远。
最后期限一日日逼近。
我开始闹脾气,不肯吃药。
每次萧逸端着水和药片过来,我都扭头躲闪,他无奈叹气,坐到床边,两根手指卡住我的下颚,小心翼翼地施力,掰开我的嘴巴,像喂小猫儿一样,将药片喂到我的舌根。
一开始喂药萧逸没经验,只将药片浅浅放到舌面,他一松手,我就当着他的面吐了出来。萧逸好像早有预料,摊开手在我嘴边等着接,药片乖乖落进他的掌心。
后来他不肯松手了,我吐不出来,也不吞咽,就这样微微张着口仰面望他,眼底尽是僵持神色。
我的任性令他毫无办法。
最后萧逸含了一口水,低头吻下来,逼我吞了下去。
水是温的,唇是凉的,他在颤抖。不知道是不是药片的缘故,水渡进我喉咙的时候,有苦涩的味道。
萧逸这才松手,看我嘴角被磨得发红,他心疼,指腹轻轻复上来,来回打着圈儿摩挲。
他叹了口气:“你不乖。”
声色喑哑,有无可奈何的疲倦,但望向我的眼神,却柔软。
我确实不乖,好几次我都假装咽下药片,其实藏在舌底,等萧逸一转身,我就偷偷吐出来。一旦被发现了,我就装不知情,眨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他,眼底漾起潋滟水色,清白又无辜。
然后抗拒化疗。
化疗的副作用是脱发,从前我总是得意地朝萧逸炫耀自己的发量,化疗开始后,每天醒来,我都会在枕头上看见一大把掉下的头发。
有天洗头,我突然情绪崩溃,将萧逸推出卫生间,自己反锁在里面。他敲门,问我怎幺了,我朝他嚷:“不想看见你,不想看见你。”
其实我是不想让萧逸看见我,看见我头发越掉越少的样子。
色衰而爱弛,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我靠着门,任由身体无力滑落,像个小女孩儿那样抱着膝盖,跌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自眼角溢出。萧逸一动不动站在门外,安静地等待,等待我的情绪恢复,等待我的眼泪蒸发干净,等待我自愿将那道锁重新打开。
他一直都知道我偷偷地哭,也一直都知道我避开他哭。他怕我眼泪憋得太多,藏在体内压抑得心脏难受,总是特意留出一些隐私的不受打扰的时间与空间,供我独自哭泣。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打开门,低垂着脑袋站在萧逸身前,有些手足无措,凌乱披散的头发半湿着,还没来得及打泡沫。
我小小声告诉萧逸:“我不想化疗了。”
“为什幺?”他好有耐心地问我。
“头发会掉光,很丑,很没有尊严。”
生命如灯盏,我希望我能够有尊严地熄灭。
萧逸反问:“掉头发就没有尊严了吗?”
我不知道该怎幺回答这个问题,像往常一样沉默以对,下一秒萧逸告诉我:“如果你觉得这是尊严,我陪你一起掉。”
他扭头走出病房,回来时手里多了把剃刀,当着我的面,对着镜子开始给自己剃头。
第一簇黑发掉下来,落进萧逸摊开的掌心,他伸手到我面前,透过镜子看我,眼底流露出孩童般的纯真。
黑亮发丝落得纷纷扬扬,毫无章法可言。
最终萧逸成功地给自己剃了个长短不一的寸头,瞧起来有些滑稽。
我皱眉:“萧逸……你技术太差了吧。”
萧逸就笑,满不在乎,寸头极短,反倒衬得他五官更为突出,桀骜眉眼愈发锋利英俊。
“真的很丑吗?”萧逸看看镜子,又看看我,有点忐忑地问我,“你会嫌弃我吗?”
我点头,又摇头。
他便笑了:“你不嫌弃我,那丑就丑吧,无所谓。”
说着捞过我的长发,要给我继续洗头。
我拿起剃刀,交还到萧逸手里:“不是说陪我一起吗?”
“嗯?”他没反应过来。
“头发,帮我都剃掉吧。”
反正最后也是要掉光的,与其钝刀子磨肉,不如一次性断送在萧逸手里。
我不躲了。
长长的黑发躺在萧逸的掌心,一根追一根,从他指间掠过,就好像我的生命,淙淙而下。
我们望着一地的尊严。
萧逸蹲下来抱住我,两颗光溜溜的脑袋挤到一起,我很不习惯地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颅顶:“萧逸,有点冷。”
他就将我的脑袋揉进怀里,下巴抵着头皮一遍遍亲昵地来回摩挲,嘴里念叨着:“摩擦生热,摩擦生热。”
我突然开口:“萧逸,要不我给你当女儿吧?”
他笑:“我现在不就是照顾女儿一样照顾你?一点都不听话。”
“不。”我正色道,“我是说,下辈子,给你当女儿。”
他怔住了。
我认真起来:“你一定会是个好爸爸,就算不是,你也一定要学着做一个好爸爸。”
他哼一声:“神经。”
伸手捂我的嘴巴。
我却魔怔了般,絮絮叨叮嘱他:“你记得一定要生孩子,这样我才能投胎啊。你也不想我下辈子还是一个人孤零零长大吧?”
“你可以照顾好我的,对不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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