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城东贺兰家的嫡子是一个出生即丧母的孩子,他的生母温柔美丽,但是不被丈夫喜爱,因此他出生后即使是家中的第一个孩子,也没有得到父亲的喜爱。
他的父亲喜欢他的弟弟妹妹,因为他们是由他喜欢的女人生下的。
母亲死后不到一年,他就有了这对弟弟妹妹。
出于各种原因,他对这对兄妹都谈不上喜欢,对方亦然。
朝廷重学,贺兰家乃书香门第,子女教育自然也不落后,每个贺兰家的子弟,无论男女都要进行开蒙学习。
在贺兰景渊的记忆里,他的童年,是由严肃的学堂、刻板的老师、讨厌的同伴和学不完的书籍构成的。
在某一段时间里,他尤其厌学,甚至还偷偷逃过课,但结果是被他的父亲发现,罚跪在祖宗的祠堂里连续七日,直到他真心认错了才放他回去。
读书对于他来说是枯燥的,父亲对于他来说是凶恶的,兄弟姐妹对他而言是可憎的,他不喜欢这三个中的任何一个,所以他们也都纷纷离他而去。
七岁那一年,贺兰父喜获拔擢,一路晋升到了京城,成为了人人艳羡的京官。
走的时候他带走了很多人,带走了他的妻妾子女、仆从婢女,甚至是他喜欢的马,但就是没有带走他。
贺兰景渊,他这个正正当当的嫡子被冷酷的父亲留在了对方的过去,似乎把他留在这里就意味着能够与过去做个彻底的道别。
小小的男孩面对着忽然空旷下来的大宅院,忽然之间找不到人生的方向,他从出生到现在的所有时光都活在被管控的不自由之中,忽然之间得到了充分的自由,却不知道该如何挥霍了。
小男孩罢学了几日,直到第四日,他躲开为数不多的年老家仆,偷偷从府里跑了出去.
然而天空不作美,时运不济,他这一跑,竟然将自己跑到了危险的贼窝。
人是在大街上不见的,雨是在他被抓之后开始下的。
贺兰景渊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正被绑在一个破庙里的柱子上,而他的周围也绑着许多像他一样的小孩,他心下震惊,想要转动手脚,却发现自己的手被反着绑了起来,身体里没有丝毫力气,挣扎无果之时,突然间听到了屋外传来的响声,他立刻重新闭上了眼睛。
远处的脚步声逼近,接着门被打开,一群人从屋外走了进来,席卷进潮湿的气味以及熏人的恶浊,以及难闻的酒味,他们自顾自开口了:
“终于找齐了这些小孩,等到明日来人,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从此兄弟们就发了,拿到钱后,离开江城这个地方,去京城、去大漠、去草原,天高任鸟飞,再也不受拘束,想想就快哉啊!”
“是啊,从此以后咱们兄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过秦哥说得这般洒脱,心底当真不想念你那烟雨阁的红颜吗,前段时间不还说要为她赎身,擡回家作娘子?”有人揶揄他。
“一个烟花女子,我秦二怎会真的娶她,再说妓子于恩客仅是肉欲发泄,什幺男女真情,又怎会出现在我们之间。成大事者,可触女色,但绝不可耽于女色,你在心里,我秦二难道是那般轻重不分的人?”
被揶揄之人有些恼怒,音量下意识擡高,他似是在屋中转了一圈,应当在检查屋内的人头。
沉重的脚步声从那头走到这头,贺兰景渊感受到难闻的气息刚从他面前散开,突然间他转头倒回他的面前,毫无准备一个擡脚,男人的脚重重地踢在了他的肚子上,身体反应先于理智,他不适地弯下腰去,但是由于被捆绑着,连简单的动作都完不成,只是扭曲着面色缓了许久才擡起头去看那踢他的人。
“小子,我很不喜欢你的眼神。”他阴笑着看着他痛苦,残忍地吐出这样的字眼。
贺兰景渊没有说话,众人也似被他的反应弄懵,等到男人离开,他们才团在一起,众人纷纷安抚对方的情绪,“秦哥莫生气,我们犯不着跟这些小孩计较,反正过了明日,他们都要去见阎王。”
......
雨夜,寒风入骨,破庙满是寂静,除了男人们的呼噜声,就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庙中的小孩都惊心自己不久丧命的预言,想哭又不敢哭,睁着一双双水灵灵的眼睛悲戚命运的残酷。
没有人说话,但是贺兰景渊却听到了一道持续的怪异的声响,声音来自他的身后,像极了绳索摩擦的声音,很快,他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因为他很快又听到了一道轻巧的脚步声,像猫一样,无声,谨慎。
有人逃脱了。
他求生的本能告诉他要让这个人救他,可是他此时却说不出一句话,断裂的肋骨在无声消耗着他的理智,他撑着精神,听到周围渐起的欣喜声,有人悄悄推开了门,寒风灌入屋内,吹散了屋内的闷浊之气。
他看见一个接一个的孩子离开了,有人比他瘦弱,有人比他幼小,有人胆怯得都不敢看抓住自己的人.......他们都比他更为顺利离开了这个地方。
贺兰景渊冷眼旁观着他人的幸运,而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
他太痛了,痛得甚至无法直立行走,无法走出这近在咫尺的大门,但是他不想一个人死在这里。
至少......也要让伤他的人为他陪葬。
他想他应该感谢那个为他解开绳索的人,如此才让他有机会一步一步爬到敌人的身边,捡起他们曾经绑人的绳子重新绑到他们的身上。
酒精麻痹了敌人的神经,让他们陷于比以往更沉的安睡。
残忍却愚蠢,等到最后一个结完成,他耗光了力气,倒在地上喘着气。
还差一后一步,他只要去烧灭的火堆里把火挑燃,丢入屋中,火舌以人脂为燃料,人油为火芯,无情燃烬,一同带走他们这些罪恶的魂灵。
最好,永世不入轮回。
小小少年恶劣地想着,嘴角勾起了残忍的笑意。
他靠着柱子等待着雨势渐微,这样才有好的机会让大火蔓延,让这些人更好地去死。
上天仿佛是听到了他的愿望,连绵的雨帘竟在一炷香后渐渐式微,时机终于来了,他的脸上浮现出兴奋的色彩,但在那抹色彩下又藏着浓浓的哀戚。
到时间了,他们......都该去死了。
小小的身体再次在湿润的地上开始爬动,他如愿以偿摸到了还留有余温的火堆,捡起还未燃尽的木棍往里面翻动,明亮的火光不一会儿就照亮了他的眼。
温暖、炽热,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让他有些留恋。
但是他又知道,这样的火光一旦亮起,留给他的时间就不多了,于是他攥紧了手中的火把,努力做着决定生死的心理准备。
清晰又隆隆的心跳声在他的胸腔中响动,七岁的小少年眼中也被泪水沁湿,他拿起火把最后往屋外看去,雨已经停了,风也变小了,大地此时才真正陷入了沉睡之中。
他又收回了眼,颤抖着擡高手臂,就在他要向后扔出火把的那一刻,一双小手紧紧制住了他的动作,“不要!我带你走!”耳边突然传来天籁的声音,他在火光中擡眼,看到了一双闪着流光溢彩的清澈双眸,里面跃动着无暇的光彩,是他长到现在从未见过的颜色,这样的眼神来自于一个穿着破旧的孩童。
他似乎是刚才救了所有人的那个人,他没有想过竟然还有机会再见到他。
贺兰景渊回忆过往,觉得当时自己应该有很多想说的,但是他什幺都没说,只是听话地放弃了手中的火把,然后牢牢地抓住了那人的手。
“不可以骗我。”他失去意识前,对将他背在背上的小男孩说。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放任自己完完全全相信别人。
莫名的,他有一种直觉,对方是一个可以拯救他的人。
后来,他得以幸存,也知道了对方的名字,也知道了他的身世,原来他叫阿虞,是城南那家虞家布店的小儿子。
那日救人之时,是他半路遇到了山中的猎户,借着猎户的嘴及时报了官,又为了捡回遗失在破庙里的他已故父亲送他的玉石,阴差阳错救下了他,才让两人结下了这样的渊源。
虞家布店开在主街的偏僻位置,原本是由一家四口经营的,但是前几年当家人和长子在遇到劫匪后接连去世,给这家布庄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原本和美的家庭只剩下一对孤儿寡母,店铺的生意自从家中的两个男人去世后也一落千丈,从繁华的主街中央被迫退居到街尾的偏僻位置。
在遇见他那一年,正巧是虞家最困难的那一年,那一年,阿虞的母亲积郁成疾,汤药不断,而家中的幼子也过上了饱饥不定的日子。
阿虞是甚至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被抓走的,他模样瘦瘦弱弱,家中无父无兄,正是完美的受害人模样。
在逃出那个地方之后,阿虞很久都不敢回家,他与他的母亲就整日守在破败的布店里,等到自己大病初愈再次见到他时,他记得他抓住他的袖子,带着点真诚又祈求的神色。
“听说你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母亲说人要学会知恩图报,我先前救了你,作为报答,你能不能帮帮我救救我的母亲,如果她也去世了,我就没有亲人了。”
长久之后,他点了点头,然后视线又落到了抓住他的袖子的小手上,“我可以救你的母亲,但是你要跟我回家,做我的伴读。”
“......伴读,是可以天天读书了吗?”
他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那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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