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在一个不可考的年代,一处不可考的小城,有一栋不可考的小楼。

它的名字叫「春楼」。

不知道历经几手,它成了一栋被分租出去的老旧公寓,主人春姨住在一层,二层住的是带着女儿的寡妇尹俏儿,三层住的则是干力气活的单身汉福升。

不过福升卖的力气,有两处——一处卖给码头,一处卖给女人。

白天,福升去码头搬货。入夜,会有各色衣着光鲜的人间富贵花屈尊来这春楼三楼找他。

她们穿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旗袍,脚蹬俏儿只在海报画见过的时髦高跟鞋。

一般每晚会来两个女人,极偶尔会有三四个。

俏儿当然知道他们在三楼干什幺,这种砖木结构小楼,床嘎吱摇晃的动静,一点儿不落地由木板地都传到二楼。

每每此时,俏儿只好让女儿小杏自去一楼找春姨玩耍。

春姨没成婚,膝下无儿无女,倒是十分欢喜小杏来找自己,总是买些小零嘴儿备着,什幺梅干、杏脯,甚至还有那会儿很稀罕金贵的洋糖果。

小杏也就变得期待,期待每晚外面楼梯响起“咯咯咯”的声音,然后娘就会让她下去找春姨。

三楼的动静一来,少说大半小时,多的得响个两三小时,但总会在十一点前结束,这是让俏儿庆幸的,不然晚上睡不好,她第二天去上工就会没精神。

春楼有一处小天井,是公用地方,连着公用的小厨房,小天井有口小井,煮饭的时候,是洗瓜切菜的地儿,夏日里就是这三家人的「露天澡堂」。

哪家准备洗澡,就将前面大门一锁,在小天井喊一声「搓凉水啦」,其余两家便知道,自会回避,不出房。

往三楼的女人,有几个挺让俏儿烦心,皆因那喊声连楼板都隔不住,起起伏伏的声浪,还夹杂着让俏儿听了耳根发热的话。

坐不住的俏儿,这种时候也只好逃到小天井,大喊一声「搓凉水」。

有时,俏儿洗好澡,捧着水盆香胰上楼,和三楼下来的女人碰个正着,于是赶紧缩起身子,让到一边。

她一个穷寡妇,怎么敢得罪这些阔太太。

不过其中有一个让俏儿奇怪,她不像别的太太,看也不看俏儿直接下楼,而是总爱盯着她湿答答贴到胸口的头发看一会儿,脸上盈满她看不懂的笑意。

既然看不懂,俏儿自不会自找烦恼,她自家的事儿一箩筐的等着她烦恼呢。

俏儿的亡夫是个接受过新式教育的高中教师,但他们的结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们在老家完婚,婚后俏儿就跟着丈夫来到这座小城,本想着她相夫教子,丈夫做个教书先生,好好经营他们的小家,两人把日子过好。

没想到一朝横祸,他们生下女儿小杏后两年,俏儿丈夫得了痨病,生生又熬了两年,人就没了。

丈夫死后,俏儿只得外出找工维持生计,幸运的是,春楼的主人春姨,在俏儿最难的时候扶了一把,免了她好几个月的租钱,还接济她,在她找工上工的时候又帮忙照看小杏,比起对她避之不及的夫家和娘家,俏儿自是万分感激,从此像半个女儿般,帮着春姨干活,三餐也是一起煮了,她们三人一起吃。

俏儿丈夫死后一年,福升搬来,租下三楼。

福升一个单身汉,日子过得糙,春姨心好,便叫福升每月交几角钱给俏儿,三餐一并煮上他的份儿。

俏儿手巧,人也开朗,上工之余会接些缝补活儿帮补,想着同住一栋楼互相照应,福升的衣裳有要缝补的,她从没收过钱。

福升也是个知恩的人,春楼里但凡得使力气的活儿,他都一手包圆。

其实福升也不是一开始就卖两处力气,闲聊时候俏儿听福升说起过身世,时势艰辛,他父母早亡,叔父也供他读过几年书,但兵荒马乱的年头,叔父亡故后,他再没人管,四处混迹着长大。

这间怎么个混迹法,福升没有和俏儿细说,只是,福升住进三楼后,总有些看起来不好惹的男人来找他,象是要说服他什幺。

后来,那些男人没再来了,福升也开始卖起晚上的力气。

又到一个夜晚,俏儿匆匆回到春楼时,已是街灯四亮,她烦恼的事儿又添一桩。

因着街灯四亮下,她二层的小房间更显昏暗——电灯泡坏了。

春姨给了她一个新的灯泡,但俏儿不敢自己换上,她在乡下长大,哪里懂这些城里玩意儿,只上工时候听其他女工说起过,新闻纸前些日子写有人「触电身亡」。

只听一个「亡」字就够让她魂飞魄散的,更别说让她亲手去碰那东西。

福升却是懂这些的,自打他搬来春楼,春姨和俏儿也习惯了找他帮忙弄这些。

可今儿个下工晚了,保不齐哪个阔太已经到了福升那儿,那样俏儿就得摸黑一晚上,虽说能点火烛将就,可火烛太暗,她还有件缝补活儿要赶工,只好心里念叨阔太今晚慢些来。

唯天不从人愿,俏儿回到昏暗的小房间,三楼的动静早已开锣。

早上出工的时候,俏儿已经将小杏托给春姨,春姨正好今日走亲戚,便带上她一齐去了,说要是晚了,就带着小杏在亲戚家住一夜,看样子,春姨和小杏今晚是不回来了。

昏黑一片,俏儿一个人坐在房里,她下工赶回家,走得急,早是满身汗,衣裳被打湿,糊粘粘地贴在身上,叫人难受,俏儿便全脱下,换了家里穿的夏衫。

盛暑燥热,换了夏衫光坐不动,那前胸后背的汗仍旧冒个不停,让俏儿心躁,更糟的是,头顶“嘎吱嘎吱”的响动,晃得她的心也跟着晃起来。

蔓延屋里的黑暗将细微的声音和动静放大。

她听到粗粗的喘气声,还有怦怦怦的心跳声。

那些撞击,隔着那层薄薄的楼板,恍若不是撞在三楼女人的身上,而是撞到俏儿的头顶。

又通过头顶,散到了她的心口、小腹、手指尖、脚趾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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