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诗姐,我们可以试着做朋友。”

很多时候宋明诗内心充满矛盾。她想要学习这些“贵族”和“上流社会”人的生活和思考方式,但又的确觉得自己远不该如此。当个拙劣的模仿者,企图到达这些人的起跑线,这有什幺好的?

一贯躺在床上发呆了一刻钟后,她瞬地起床拉开窗帘。

早上七点,阳光温和但不耀眼,从窗口看出去,花园的园丁花匠已经开始了这天的工作。她伸了个懒腰——想这些没用,不如想想马上就要开始的月度考试,还有触手可及的大学申请。

宋明诗现在是圣三一学院的高二学生,同时也是这座豪华贵族城堡的寄居者。掐指一算,从五岁双亲车祸逝世,而她得益于外公和这座古堡主人在内战时候的生死战友情而被收养后,时间已经过了十二个年头。她虽然寄人篱下,但物质生活不曾被亏待过,甚至从古堡主人——也是她后来改口叫“爷爷”的老人身上——得到了很多亲情的再启蒙。尽管如此,她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

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这个觉悟。多多少少,那些被排除在外和永远牟着一股劲想要证明自己却不断碰壁的时刻,对她的身份“哲思”有很大帮助。在不断磨平自己棱角,但内心反而反叛式地长出钝刺的当下,起码她能做到表面上和周围所有同龄人都和善相处,忘记青春期时候的龃龉,只一心把这些贵族少年少女们当作未来的人脉。

比如她十多岁时候狂热迷恋过的程彻,这座古堡真正的小主人,现在对于宋明诗而言只是个好相处的小一岁的弟弟。她并未忘记所有她经历过的傲慢与偏见,那些曾经会一度反刍的讨好和自我牺牲,但也看得见程彻后来被“感化”和由于愧疚而进行的补偿。那接受就好,她冷漠地想。

在床边的书桌前写完了这周五要交的政治学论述题,再擡头,太阳比刚起床明亮很多。虽然还不清楚自己的兴趣具体在哪儿,但宋明诗能从政治和哲学中得到智识的乐趣,从那些历史隧道中的思辨里似乎能看见自己前路的一些光亮。时间已经来到八点,是每天早上程家的早饭时间。宋明诗起身下楼,出房门时正好碰上了从楼上下楼的程彻,已经穿好了学校制服。

圣三一学院的男子制服是一套深蓝色的改良式西装,在原本西装的剪裁上加上了一些东方要素,包括细看才能发觉的竹子花纹隐没在蓝色西服的纹理中。不得不说,这和本国的历史和政体巧妙互文:在世界大战和内战后重建的夏国被很多当代历史学家称为融合的范例。过于和现在,西方与东方,都在充满血泪的光荣战役后各得其所,并完美融合。真的完美吗?真的稳定吗?学界也争论不休,但对于这些正统贵族来说,坚称完美融合是不可避免的官方立场。

“早上好,小诗姐。”   程彻笑着打招呼。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睫毛又很长,看起来温柔可亲。可宋明诗在十几年的相处中早已经摸清楚他性格中的恶劣、高傲和冷漠,因此对这样的笑容早已经终极免疫了。

她学他弯弯笑回了早安,也放任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挽着自己的手臂下楼。这种依赖的姿态有些滑稽,明明已经快长到一米八的大个子了。宋明诗想起来自己十岁出头的时候因为实在无法按捺对这个漂亮地无法置信、又优雅又温柔的小男孩的爱恋,于是勇敢地进行了人生中第一次表白。具体的细节在回忆里已经苍白了,但她仍然能记得那似乎是第一次,她打破了程彻的假面——一个运气好而被收养的平民少女,就因为和他不痛不痒一起生活了几年,因为他从小被教导要得体和尊重他人,不论他们的社会地位如何,竟然就敢来肖想得到他的爱恋。多幺不自量力,又令人心生厌恶。

这是那时候程彻的表情清楚传达的。他似乎难以自制地皱起了眉头,琥珀色的眼珠里溢满了骄矜和厌恶,但终究好教养让他逐渐平静,并最终淡淡笑着说道:   “明诗姐,我们可以试着当朋友。”也是那一刻宋明诗意识到,原来将近五年,尽管一起玩耍一起生活,程彻也从没将她当成朋友。他有自己的贵族少年朋友们,而自己并非其中一员。迟来的敏感终于击中宋明诗,也是从那刻起似乎把她头脑中那层朦胧的、阻碍她看到真正世界的薄雾撕裂,让她开始看见自己的真实处境。

是什幺时候她和程彻似乎真正变成朋友的呢?更准确说,这更像是程彻单方面对宋明诗的接纳,终于愿意把她当成一个或多或少平等的人来对待。在表白后的几个月里,她自尊受挫但愈发想要获得认同,于是竟然真的忍着内心翻涌的情绪继续和程彻相处,并越发想要向他展现自己的价值。当然,这些是宋明诗后来回看那时候的自己总结出的心路历程,明了了那个时候自己不过十岁,但早已经把单纯的爱恋和好胜心、自卑心和不甘都糅合在一起,并以此为基准行动。但那个时候,她只是感觉内心有一团力量驱使她那样做,尽管难堪,但好过就此被击倒。

转折点发生在某次程彻和爷爷的冲突。和她一样,程彻早早失去父母;和她不同,他有血浓于水并对他投注所有爱的爷爷。但这不意味着爷爷会溺爱程彻。相反,他的教导极其严厉,也不吝于使用暴力。在有次聊到程彻父母时,二人突然爆发强烈的冲突,最后爷爷要对程彻棍棒相加,她看不过去于是加入了“辩论”。她不知道那时候哪来的胆量,但现在来看绝不是纯粹出于心疼程彻,而更像是对年长者的威严的天然反感,于是试图挡在程彻面前并有理有据地指责爷爷失于偏颇。

“小诗姐那时候像个战士,又像个谏臣。我在身后看着只觉得你说出了我不敢说的话。”程彻有次跟宋明诗谈笑的时候这幺说道。

宋明诗自己倒是对那次具体说了什幺记忆模糊,但清楚地感受到从那以后程彻对自己的态度有了明显改善。他似乎终于开始践行“试着当朋友”的承诺,开始主动找她聊天,和她一起窝在阁楼上读书,带她去自己的朋友聚会并介绍给别人知道这是他的“小诗姐”。他们越发亲密,但宋明诗却在被迫早熟的年岁里知道这种亲密里有多少不平等的阴影:没有人真的当她是程彻的姐姐,更多人把她当成贵族少爷的小跟班。

而程彻自己也清楚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他或许欣赏宋明诗的品行,并愿意尽量平等看待她,但这不意味着他因此就放弃自己的优越。似乎是害怕这种年岁日长的亲密会让宋明诗生出不该有的想法,他会在某些时刻以一种尽量不伤人的方式表示界限,比如,“小诗姐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并在朋友两个字上加重音调,同时用他琥珀色的眼眸直视着宋明诗,表达某种坚定。

这样相处十几年,宋明诗觉得没什幺不好。程彻的担心实属多余:那些小时候的爱恋早已经无影无踪,她甚至对她和程彻的所谓友情都不抱信任。没错,他们智力相当,品味相似,特别是在一起经历青春期后他们的成长里确实有彼此的影子。但对宋明诗来说,这些都很表面。归根究底他们是如此不同,她能理解程彻的痛苦,但反之却不然。这样的友情更像是当下的妥协,对宋明诗而言,食之无味,但弃之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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