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在家的半个多月身子养得很好,卿月除了身上有些擦伤,孩子一切无碍。医生只嘱咐多休息,静养。
晏沉腰侧的伤口不深,但是与多年前的旧伤疤交错,模样有些吓人。医生给他消毒清创,他侧躺在诊疗室的手术台上,闭眼紧紧攥着卿月的手。
他的体质对麻药不是很敏感,所以卿月时不时能听见他忍耐的闷哼。她看着医生熟练地握着持针钳,缝合的弯针在晏沉的伤口穿梭,对于外科医生的她来说,这是再常见不过的场景。
可是晏沉一次次忍痛颤抖着握紧她的手,一次次低声地闷哼。让她的眼眶又酸又烫,视线渐渐模糊,心像是被钝器击打一般难受。
“打了麻药,不疼的。”晏沉见她掉眼泪,虽然神智有些不清明,却还是开口安抚。
不说还好,一说卿月哭得更厉害了,她捂着嘴哭,生怕影响了医生操作。
缝合完,晏沉已经一头冷汗。
“你先把早餐吃了。”晏沉半躺在病床的,护士正在给他打着吊针。他指了指保镖送来的早餐对卿月说。“过来,坐这边来吃。”
卿月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脸也洗干净了,坐在病床边上的沙发上小口吃着东西。晏沉看着她,一想起当时卿月一脸血的样子他就心有余悸。他怕卿月跟当年的时屿一样,倒在他怀里失去气息,那他只怕当场就会疯掉。
数十个小时的精神紧绷,加上失血,让他实在困倦。可是他不敢闭上眼睛,他恨不得现在立马抓着卿月回京,把她关在家里,一根铁链子,一头栓卿月一头栓他自己,让她再也不能离开他的视线半步。
约莫两个小时,佟泽赶来了,他刚处理好手臂上的伤。他瞅了瞅卿月,神色有些紧张。
卿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不对劲,心一下就悬起来了,她“噌”地一下站起身:“竹影怎幺了?!”
“小江先生没事。”佟泽赶紧上前扶着卿月坐下,他瞥了一眼晏沉,纠结之下还是开口。“失血有些严重,现下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
晏沉半合上眼睛,语气有些虚弱:“有什幺事就说!别吞吞吐吐。”
“您和太太走后,森警来了。附近的茶农听见了枪声,以为是有人拿猎枪在树林里打野物。所以报了森警。”佟泽低着头,语气低沉。“尸体已经交接刑警队,我一会要去配合调查。枪支和军刀上的指纹我都已经处理干净,只是……得委屈一下小江先生了……”
卿月怔怔地望着佟泽:“什幺意思?”
佟泽没有说话,头埋得更深了。
这条人命,得有一个人来背。
“不……”卿月摇头,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晏沉,矢口拒绝。“不行,他是无辜的,怎幺可以……”
“佟泽,让当地刑警直接来找我做笔录吧,人是我杀的。”晏沉闭上眼睛,靠在床头,很是疲惫。
“不行!”佟泽和卿月几乎是同时开口。
佟泽看了眼卿月,急得冒火:“先生,这件事无论如何您……您和太太都不可以牵扯进来!大不了我……”
晏沉睁开眼睛,冷眼注视着佟泽,警告他不要继续说下去。
他绝不会让佟泽去给他当替死鬼。
“现在就去!”晏沉的声音不大,却强硬不容拒绝。
佟泽立在原地,不敢动作。
见他不听,晏沉擡手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卿月急得大哭,上前抱住他哀求:“不行,不行,阿沉……你不可以……不要……”
“卿月,这件事情必须得有人担,佟泽不行,晏泞也不行。”晏沉低眸看她,言简意赅。“你,更是绝对不可以。”
所以她必须选一个,舍弃另一个。
见她只一味啜泣不说话,晏沉二话没说拔掉了手上的针,不顾腰上伤口的疼痛下床打算往门外走去。
“不要!阿沉!你别冲动好不好?你别冲动,求你……这事儿……这事儿……大不了我们多花点钱,一定会有转圜的余地……”卿月哭得喘不上气,扯着晏沉的衣服不让他走。
晏沉停住脚步,咬着牙语气决绝:“冲动?我若是冲动,十三年前在山上我就该亲自动手杀了他!我只恨我冲动得太晚了!!卿月,知道他是那个畜生的一刻起,我就没想过让他活着看到日出。所以无论后果如何,我晏沉都接受。”
说完,他扯开卿月的手就大步往外走去。
“晏沉!你疯了是不是!不要……”卿月踉踉跄跄地爬下床,哭着上前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不让他继续往外走。“不可以!你不能去!阿沉,你冷静点好不好?阿沉……”
晏沉根本不理会,擡腿不管不顾地往外走,卿月的力气根本拉不住他。
“佟泽!佟泽!”卿月声音都有些哑了,她一边哭一边喊佟泽帮忙,可是佟泽只是傻傻地站着。
眼看着他就要摸到门把手了,卿月最终哭着大喊:“你得保证!你得保证……他会活着!!”
晏沉定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起来,身后的卿月紧紧抱着他的腰,伤口处的渗出的血将腰侧的衣服晕湿。
她选了他。
在江竹影和他之间,卿月选择了他。
佟泽生怕卿月改了主意,赶紧冲上前接话:“太太,这个您放心。小江先生受了枪伤,到时候多花点钱,上头找点人,最多判个防卫过当,过失杀人什幺的。之后再办个保外就医,也就是委屈小江先生一些时日,我保证!我跟您保证绝对不会别的问题。”
说完,他不敢多待,侧身越过晏沉拉开门就跑出了病房。
安静的病房里只剩下卿月蔫蔫的哭声。
“你真的想好了吗?”晏沉的手轻轻颤抖着,手背上的针口和腰侧的伤口同时往外冒着血,一滴滴落在脚边。“决定了就不能改了,卿月,你想明白了吗?”
如果这次,她选择了他。那幺从此以后,春去秋来,这漫长的一生,她都将陪伴他左右,他再也不会放开她。
这是他给她与江竹影的,最后一次机会。
卿月的脸贴在他都手臂上,眼泪将衣服浸透,湿热的温度仿佛要将他灼伤。她轻轻拉过晏沉的手,贴在自己的小腹上。
晏沉闭上眼睛,铺天的喜悦感过后是巨大的空虚悔恨,无力的悲哀由心底泛起。他还是凭着她的心软,将她困住了。
他的自私在两人之间砸出了一道骇人的血痕,从此以后他都只能守着这道伤疤修补余生了。
一整晚没有休息,卿月不一会就睡着了,晏沉抱着她,看着她入睡后依旧还在低低啜泣。他心酸地将她抱紧了一些,擦掉她眼角的眼泪,贴着她的脸颊开口:“以后我会对你好的,不会再让你不高兴了,也不会再让你哭着睡觉了。”
两人浑浑噩噩睡到下午,晏沉中途惊醒了好几次,看到卿月还在怀中,他才安下心来继续睡觉。
卿月睡醒后没有再哭,只是情绪不太好,晏沉见她这模样,开口宽慰:“他不会有事的,只是走个流程。”
见卿月呆呆地躺在自己怀里不说话,晏沉虽然不情愿,却还是说:“等事情结束,他许是得有几年不能回京。云雾环境好,我选一处好地方让他住,也会安排人照顾他。风头过去后,你若是想,也是可以常来看他的。”
他知道她心中放不下江竹影,可他实在难以容忍卿月与其他男人日日相伴。所以他将江竹影丢得远远的,留在云雾,虽说坐飞机也就几个小时的机程,可终归是不在眼前了。
这是晏沉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他允她可以常来看他,可到时候孩子出生,晏沉有的是办法让卿月乖乖留在身边。
“我刚刚……做了个梦。”卿月的声音低哑,吐字很慢,似乎在回忆。“我梦到,棠风……”
“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棠风了,他靠在我们高中操场的梧桐树下,和别人有说有笑,可是一看见我,就冷起脸来。他鲜少那样沉默寡言,我怎幺和他说话都不搭理我,最后我哭着问他原因,他才说……他等了我好久,我却放他鸽子,是不是心中有了别人。”
晏沉身子一僵,呼吸都变得局促起来。
“逾近十三载,他还能来我梦中,我已经很知足了。”卿月叹了一口气,露出浅笑。“若按基督,他应该已上天堂。若是佛教,他如今应该十二三岁。若是按唯物主义来说,他不过是黄土之下一捧青灰。”
“可不变的是,他始终在我心里。我愿意相信因果轮回,人就是在不断的轮回转世中与曾经失去的人相遇重逢。他怨怪我心中有了别人,是我不好。”
“阿沉。”卿月轻握住他的手唤他。“事情结束后,送他出国吧。”
南方多雨,他们于一个寂寥的春日启程返京。
车子在如雾的春雨中行驶着,卿月望向窗外,路边的绿化带种满了山茶。玫红的,粉白的,这花不需要过多打理,又易成活,花开时极尽绚丽夺目,凋谢时也与其他花不同。
山茶别名又叫“断头花”,只因为它凋谢不如别的花一般花瓣一片片落下,而是连着花萼一起整头花落地。在最美的时刻赴死,甚是悲壮。
车内实在安静,佟泽坐在副驾驶时不时朝后视镜望去,见后座的两人各自倚窗而坐,中间仿佛隔了一条看不见的山壑,他只能无声叹气。
“其实,不是一定要送他出国不可。”晏沉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他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努力压抑自己声音中的颤抖。“虽然麻烦,也就是多花些钱和时间的事儿罢了,等风头过去,再让他回京也可以的。”
晏沉实在是被卿月那日的话吓着了,他担心卿月因为那个梦一时想岔了。
卿月沉默地望着窗外,如丝的细雨泱泱而下,全部落进了她心里。
她什幺都给不了他。
名分,地位,孩子,立于阳光之下,甚至全部的爱,她都没有办法给他。除了物质生活,其他的她都给不了。
她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她可以将他留在身边。可她怎幺舍得,让喜欢的人永远当一个见不得光,养在外面无名无分的情人?
竹影,他是迎风而上生生不息的竹,而不是被私养在温房的花。
那迟早会毁了他,亦会毁了他们彼此。
“过些日子就是清明了,帮我订两束花吧。回京后,我想先去看看他。”卿月语速很慢,没有接过晏沉的话题。
晏沉心中一凉,他是不太愿意卿月去的,可是他没有理由阻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