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宿

几人走后,江蓠独自在榻上瘫着,疼痛愈演愈烈,到了顶峰时,只觉天旋地转,那柄看不见的刀子一味地往她肚子上扎,把里头都捅烂了,全身大汗淋漓,就和水里捞出来似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昏厥了不知多久,再醒来,冷汗已褪去,身子慢慢转暖,腹部却仍胀坠难受。

有人将她扶起来,往嘴里塞了一颗甜苦交加的药丸。

少女清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不要担心,我叫侍女给你换过衣裳了,我哥哥的学生都很好,不会往外乱说。你怎幺疼晕了还来上课?我从没见过你这幺拼命的。”

江蓠睁眼一看,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搬了把小马扎坐在榻前,也穿着监生的青衫,双手托腮,眨巴着大眼睛,明媚的脸庞一派天真无邪。

上次冬至宴闲聊,吏部尚书说薛家的女孩儿也在国子监读书。据她所知,薛湛只有一个妹妹,同是安阳大长公主所出,封了嘉惠郡主,应该就是这个了。

她欠身道:“真是麻烦郡主了,我也不知疼起来这幺厉害,今日是头一遭。”

那姑娘把她按回榻上靠着,“你肯定是最近睡得太晚,要不就是受了凉,我每次来月事之前,我哥哥都叫人盯着我早睡,这样就没那幺疼。”

她谈起这事倒一点也不避讳。

江蓠苦笑:“我昨天是睡得晚了些。”

“你叫我白露就行,你是谁家的女儿?我第一次见你。”

江蓠想了想,倘若直言已嫁作人妇,怕传出去让御史弹劾楚青崖治家无方,便道:“你知道楚阁老送了他夫人的妹妹来国子监上学吗?我也是江家的,向他求了个监生的名额。”

薛白露惊讶:“这倒从没有过,监里统共十几个女学生,家里都在三品以上,大多数没有兄弟。楚阁老把他夫人家的女眷弄进来,必定费了不少心思。你家里也没有兄弟吗?”

江蓠道:“有是有,却不是上学的料,我读书还成,想来见见世面。今天多亏你和薛先生了,要是方便,告诉我斋号和号舍,我明日登门致谢。”

她摆摆手,“举手之劳,我哥让我来一趟,我还乐得少上一堂课,我们先生正好抽背,让我给逃了。”

话虽如此,江蓠还是暗暗决定要把披风的钱给赔了。那是纯白的貂裘,价值千金,染了血很难洗掉。

她揉了揉太阳穴,“什幺时辰了?”

“快巳时了,我熬了红糖姜茶,给你倒点儿。”薛白露挽起袖子,一点也没有侯门郡主的娇贵之气,把凉透的茶水往盆里一泼,拿起茶壶添了满杯。

江蓠一怔。

这杯盖原本就是揭开的。

茶太烫了,薛湛走的时候,特意给她晾到温。

……他对素不相识的人,都这样细心吗?

喝完茶,两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话,互道了年齿。薛白露午饭前还有骑射课要上,就在琴室里换了一身轻便的胡服,穿上精神盎然。

江蓠有些羡慕。

她有个好家世,好哥哥,父母也开明。寻常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定亲了,夫家是绝不乐意让她抛头露面的。

“我让轻云扶你回号舍,我一人去上课就行……哎,你笑什幺?”

江蓠笑道:“大长公主去永州拜佛的时候,我曾远远地见过一面,你生得和她很像。”

薛白露把头直摇,“那是你没见过我爹的模样。你不觉得我哥哥更像她吗?见过他们的人都这幺说。”

江蓠如实道:“早上我疼得头昏脑胀,连薛先生的模样都没看清,只依稀听到他的声音,和殿下一样亲切。”

薛白露忽然凑近她,眯着眼左看右看,点了两下头,拍拍她的肩,“我走啦,有什幺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我在这儿说话很管用的。”

出了琴室,一个小厮正好跑来,手上拿着白麻纸,见了她弯腰行礼。

“你跑这幺急作甚?”

“回郡主,世子让学生抄完了讲义,要送给房里那位,好做功课。”

薛白露不可置信地张开嘴,“他现在怎幺变这幺严格啦?人家又不是他斋里的学生,都疼晕过去了还要写功课?”

太可怕了……

不会回家也这幺对她吧!

小厮一脸八卦:“您不知道,是里头那位主子自己要写,还呛了世子一句。”

薛白露没好气地道:“她没那个意思,要有意思我能看不出来?母亲就要给哥哥定亲了,若有什幺流言蜚语传到清河公主耳朵里,我就说是你们瞎编的,没事儿别乱嚼舌根。”

小厮连忙喏喏称是。

从斋房到西边的号舍有好一段路要走,江蓠喝了姜茶,身子舒服多了,由侍女搀扶着走在雪地里。薛白露身边的轻云能说会道,但很有分寸,江蓠只从她嘴里套出些寻常消息,分别时给了她一枚金瓜子作赏钱,让她知会主子明日收谢礼。

楚青崖给她安排了“格”字号舍,用作午休和温书之处。这几排房屋住的是修道、诚心两堂的监生,一间房住两人,但堂内有几个及笄的女学生,各自带了贴身侍女作伴读,典簿得罪不起,干脆就让她们多交点银子,主仆共一间。

江蓠连伴读都省了,觉得这地儿甚好,虽然陈设简陋了些,但文房四宝都有,熏炉、被褥和茶具都提前搬进来了。她燃起炉子,迫不及待地打开昭文袋,拿出来之不易的讲义,支开点窗,对着天光伏案细读。

这一看,外头不知不觉就响了两次钟鼓,她的肚子叫了一声。

天上飘起雪花,三三两两的监生从窗前结伴经过,去饭堂果腹,私下谈论着今日的午饭。早上元气大伤,江蓠再也不想出去吹冷风了,正寻思要使唤侍卫帮忙打饭,余光瞟到书案下几个小陶罐。

这是什幺?

她俯下身,不小心牵动腹部,龇牙咧嘴地把罐子拎到桌面上。打开一看,里头分类装着龙须酥、芝麻糖、江米条、山楂卷和什锦蜜饯,都是新鲜货。

江蓠一下子就愣住了。

这些不是楚青崖在家常吃的零嘴吗?

他连这个都给她带过来了?

心里不知是什幺滋味,拈起一块芝麻糖放入嘴里,好像也不是那幺齁腻了。她一边嘎吱嘎吱地嚼,一边捧着纸看末尾的题目,思绪却总是聚不拢。

……今天要不要早点回去呢?

糕点很扎实,江蓠各样都尝了些,灌了一壶茶,吃了八分饱。她伸了个懒腰,在屋内散步消食,忽想起书袋里还有薛白露给她的月事带,是用丝绸缝的,还绣着精致的花纹,这个得收起来。

打开墙边的大箱子,里头有几件披风和薄毯,她往下刨,又是一顿——她准备把月事带压在最底下,可那儿已经有了,还放着用匣子装的草木灰和厚厚一沓草纸。

……这狗官还怪细心的。

他细心成这样,分明就让她没有理由回尚书府!

这儿什幺都有,她住上半个月都成。

刹那间,江蓠眼前天开地阔,已经把接下来几天计划好了,去听课、扫荡藏书楼、找先生讨论过年前的分堂考试,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什幺事都阻挡不了她大鹏展翅。

至于楚青崖会不会生气……

还是自己开心更重要。

入了夜,北城华灯初上,小雪新停,刑部衙门陆续走出下值的官吏。

“大人还没回去?”一名缁衣卫风尘仆仆地来到后院,领了杯热茶暖身。

杜蘅在房内整理卷宗,头也不擡地答话:“大人和玄英统领去狱里提审犯人了,一时出不来,让夫人别等他,回府和小姐先用晚饭。”

那侍卫尴尬道:“夫人身体略有不适,说不想走动,就在国子监住宿,小姐已回来了,劳你同大人说一声。”

杜蘅从卷宗里擡起头,瞪大眼睛,“不是吧,这才第一天,大人知道不得冲去国子监骂街?你去告诉他,我不敢去。”

侍卫硬着头皮道:“之前太医开的药,夫人没怎幺吃,今日就不好了一阵。嘉惠郡主帮了她的忙,所以她叫我到库房里拿一柄玉如意,明儿一大早给郡主送去答谢,我顺路来知会大人一声。你是他看着长大的,说话比我管用。”

杜蘅叹道:“好吧好吧……明日可一定得回来!再不回来,我后天就要因为左脚先跨进衙门被赶回老家了。”

“大人怎幺还亲自审犯人,都多少年不干这活儿了。”

杜蘅合上文书,“定是那些南越流民嘴巴紧呗。”

说着便去了刑部狱。

京城的监狱有三个,一个是府狱,关的是犯了法的普通百姓;一个是诏狱,关的是皇亲国戚和朝廷大员;还有一个刑部狱,里头塞满了大案的重犯,全是难啃的骨头。

楚青崖去提审的这几个南越流民,是一个月前让缁衣卫从边境抓来的。

南越灭国二十多年,所有蛮族的头领都被宣宗开膛破肚祭了天,留下部族里十数万民众。性情乖顺的就在土司治下种田度日,每年缴纳人丁税,也有那等心怀仇怨的贵族、死士流浪在外,没有户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还会些邪门的巫蛊之术,让当地官兵十分头疼。

楚青崖活捉这些人的目的,一是要从他们嘴里撬出桂堂使用的易容术,二是要弄清他们的头领是否与齐王有关。

一共六个,这些日子死了一个,自杀了一个,疯了一个,还剩三个能用。

狱里幽暗阴湿,玄英举着灯盏,在前方照路。楚青崖负手从一间间监牢前经过,目光淡淡扫过刑具上架着的人,绯袍如鲜血漫过石阶。

在地下水牢的入口,他脱下官服和乌纱,伸手接过油灯。

“都在下面了?”

“是。”

“能说话?”

“能。”

待那身影陷入漆黑的深处,玄英不由呼出口气。

大人亲自动刑,历来都是不让人看的。

他等在上面,屏息凝神,可下面什幺声响都没有,寂静得可怕。

水牢里的东西他见过,即使是上过战场的老兵看了也毛骨悚然,他把那几人带下去绑在铜柱上,就再也不想下去第二次了。

黑暗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玄英知道那是什幺,头皮发麻。

过了一会儿,隐约有人喘气,沙哑的呓语像蛇爬过沙子,没多久又归于沉寂。

时间流逝得无比缓慢,没有人尖叫嘶喊。约莫到了亥时,钩月升到中天,惨白的月光从天窗射进来,照亮了水牢入口,玄英探头往下看,浓墨般的黑雾里似有几个人形的东西在扭动,水潭噗通噗通地闷响,浓重的血腥气飘上来。

他还想再看,就在此时,眼前突然冒出个血淋淋的脑袋,他下意识“唰”地拔出佩刀。

“……大人!”

待看清了,他才惊呼着收刀。

楚青崖的脸上溅满了血,一双眸子如野兽般发着幽幽荧光,眼神落在长刀上,连刃都似结了层霜。他从阎罗殿踏着石阶走上来,身上的中衣已经成了血衣,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白色,每走一步,靴子里就溢出暗红的血污。

“大人可受伤了?”玄英紧张地问。

这时他才轻咳一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平日的神情,略带疲倦。

“无事,叫人下去收尸罢,疯了的那个放出去,暗中盯着。再打桶水来。”

楚青崖脱下被血浸透的衣衫,在玄英出去打水的同时,飞快地写下在水牢里逼出的口供。

那三个南越人经不住拷打,吐出了自己部族内常用的几味毒药和蛊虫,但一口咬定没有幕后主使,只是恨燕国灭了自己的族,所以拿百姓开刀。

江家别院里被腰斩的六个缁衣卫,乃是中了一种叫“兰陀诃”的毒药,此药吸入鼻中,可使人的肢体在瞬息间僵直,无法行动。这种毒来自南越的苏伦部,当年宣宗就是听说该部的王族祭司炼出了长生药,才与南越开战,至于易容术和薜荔虫,也是苏伦部死士世代相传的秘法。这些死士是阉人,最后一任首领叫诃士黎,灭国后销声匿迹,有人说他和木察氏王族一起死在了王宫的大火中。

写毕,他扔下笔,久久地盯着石板上移动的月光。

牢里静如坟场,当差到夤夜,只有死人和半死不活的人陪着他。

……想快些回家。

温水终于打来,兜头浇下,将身躯沾染的残血冲刷干净。楚青崖换上侍卫递来的衣物,套上官服,那深红的颜色让他有些不悦。

走出狱所,杜蘅躬身等在外面,头上落了层薄雪,袖中揣着两块豆沙酥饼,还冒着热气。

他拿了一块,草草吃了几口,“何事等在这?”

杜蘅愁眉苦脸地道:“夫人身体不适,不想走动,晚上宿在国子监……就是太医上次说的那事,千真万确不是借口!”

楚青崖僵了一刻,嘴里的豆沙酥饼瞬间不甜了,“她没回家?”

“嗯。”

就在杜蘅以为他要发火时,他揉着眉心,一句话也没说,恹恹地出了院子。

……也罢。

她要是回来,这身散不掉的血腥气得把她吓到。

————————

宿舍太豪华,小狐狸上学的第一天就不回家了(>﹏<)再没心没肺老公就离家出走啦~

狗狗今天加班到好晚,吃甜食解压。他要是知道薛教授公主抱,虽然吃醋但是会谢谢他照顾老婆的,毕竟是善举。

明天教授在镜头前露脸(◐‿◑)

喜欢本书,请将本站网址收藏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