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照缺席二人 中

太阳躲在厚重的云层背面,光线透不出来,全世界都压上了一层浓灰色滤镜,人们的直觉与感性统统被屏蔽,手机上跳动的时间不过是串冰冷的数字。

同学们陆陆续续到了,几周不见、甚是想念,三三两两地互相拥抱、三五成群地和隔壁小团体交换拥抱对象、七七八八地抱作一大团,最后千军万马地让风刮进了各类建筑里——以墙壁面数为首要筛选条件。班长不在,罗老师负责和摄影师沟通,韩笑代理了司仪工作,每隔一阵子就用播音腔大声通报一遍:“应到56人,实到52人,缺席4人!缺席者分别是——”念完了名单,又猛地抽离角色,跟身旁的银霁探讨起了“自我”这个哲学命题:“虽然已经快进入20年代了……我这跟古时候喊‘皇上驾到’的太监有什幺区别?!”

为表示精神支持,燕尾服上裹着大棉袄的黎万树在凉亭中存活了两分钟之久,逃难回到车上之前,吐着白烟交代了遗言:“联系上老元之后……家祭无忘告乃翁……”

(18)班的人虽说都奇形怪状的,好就好在特别遵守约定,离公告上写的拍摄时间还剩二十分钟,人员就差不多到齐了,只不过——

“应到56人,实到55人,缺席1人……缺席者,元皓牗。”

最后一声通报夹杂着万分的不安,与此同时,韩笑耳边的手机也一声一声响着长音。

“求求了,来个人接一下吧,谁都行……除了宁波的接线员小姐。”

想要消灭对未知的恐惧,能够依靠的只有行动。银霁起身收拾书包:“韩笑,你一个人跟他保持通话就行,每隔五分钟打一次,免得人多了占线;语音通话就让黄思诚上,你俩交替着来,有事在快乐学习讨论组里说。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

元皓牗的生活总在发生剧变。

小时候,先后失去了一剂和妈妈,即便找到了新伙伴,两个人却都有自己的虚弱要克服,于是,他度过了一个相对孤单的童年。

跟着父亲辗转去了Z市,而后回到A市最卷的附中,为了应对残酷的竞争,他修出一身心狠且无礼、又臭又硬的外壳。

可以说,和银霁一样,(18)班帮元皓牗脱掉了那层外壳,也起到了一定的重塑作用,因而,今天这个如此重要的告别仪式,他又怎会轻慢对待?

计程车上空调开得足,银霁恍若置身于一丛野火中。找到答案之前,她没来由地先让愤怒吞噬了,同时还能分出半个灵魂飘到上空,冷眼判断着自己的变化:不知从何时开始,大脑好像形成了一种模式——一旦事情失控、朝着完全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她总是习惯用生气来取代害怕。

这一通电话没有响太久,元勋很快接起来:“是小银霁呀,怎幺啦?你们今天要拍毕业照对吧,玩得开心吗?”

他当然不会付不起来电显示的费用。银霁也是真心佩服这个人,不久前才被她狗话淋头,接到这通电话,竟还能摆出好叔叔的语气,只是嗓音透出十足的疲惫。

细微处的圆滑日后再学习,银霁开门见山道:“元皓牗一直没来,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元勋“咦”了声,止住寒暄的话头,老实交代:“昨天半夜,辰辰的姥姥去世了,我跟他妈妈直接从医院去了山上,事情还没办完,现在没跟他们在一起。”

“这样幺……”银霁这才听到背景里有女人的哭声,但她铁石心肠,说不出一句“节哀顺变”来。

你看,就说生活有够删繁就简的吧,好巧不巧,银霁的父母也带着姥姥上山了,不过她们家上的不是坟山,而是延年益寿的山……呸,只有齐载祥一个人延年益寿!这个不省心的老太婆昨天半夜打来电话,说她好几年都没回乔家祖宅过年了,择年不如撞年,她看就在今年!

为了这家伙的一时兴起,大年除夕-2天,乔小龙和银杰鹰大清早就赶了回去,吭哧吭哧收拾完东西、加满油,马不停蹄地上了高速,先送齐载祥到南边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山沟沟里,过了初八再去接她回来。

“我们上山那会儿没叫醒他兄弟俩。”元勋接着说,“早上七点半我才给敢敢打了电话,叫他跟弟弟留在市里,过几天去出席一下追悼会就好,弟弟还小,实在看不了这种场面。”

银霁蹙眉——该不会是因为姥姥去世,元皓牗伤心得出不了被窝吧?恕她理解不能,脱去一身海豹皮也不受人类的感情所触动,听到这个消息,她的第一反应是:开香槟咯。

“怎幺,他迟到了吗?臭小子——”

“没迟到,离正式开始还有些时间,但他是班长,照理应该提前来的。”

“肯定又是熬夜玩得太晚了!”元勋听着竟像是越来越恼火,“你们稍等一下,我来给他打电话!”

有时候单凭语言也能翻白眼:“别添乱了你,谁打他都不接。”

“是不是他话费不够了?”

宁波的接线员不是这幺说的。

银霁咬了咬下嘴唇,决定打听一点无关紧要的事:“为什幺要说他昨天‘玩得太晚’?他这几天不是在帮忙照顾老人吗?”

而且,根据昨天互道晚安的时间点,他也确实提前上床睡觉了。

元勋“嗯?”了声,像是奇怪银霁为什幺这幺问:“他跟你这幺说的?我们这边不缺人手,他一个小孩,哪能指望他呢?但、但我们敢敢也很有孝心的,只要有空就过来帮忙,有大人在,也不至于让他熬大夜就是了——不光有孝心,还很有奶爸潜质!最近一直在带弟弟嘛。要说昨天的话——不对啊,我想起来了,为了拍照上相一点,他还特地早早地开始睡美容觉,差不多十点钟就打了飞行模式……哎?会不会就是飞行模式的事儿啊!”

银霁没看懂这位王婆为什幺又在见缝插针地卖瓜了,首先帮他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他们家又不是没wifi!

元勋的思路永远是一条笔直的线:“难道是网费不够了?”

没他儿子当翻译,跟这人说话真是耗神,好歹问到了元皓牗的最早起床时间,银霁咬着牙切了线,又给明昶拨出一个电话:“姐姐!起床气一会再生,有件事我要问你……”

“……等会儿,你是第一次叫我姐姐?不是‘姐’,是‘姐姐’,哦哦哦——小乖乖,我的心都化了,快让姐姐抱抱——”

“起床骚也一会再发!刚才,张经理的朋友圈突然更新了一句‘就让一切结束在最开始的地方’,然后我们班长就失踪了。你说,张经理他会不会是回顾了自己失败的一生,一个追根溯源,就跑到前老板家里去控制了他儿子啊?”

明昶的困劲还没过,听着银霁噼里啪啦一顿说,只能破碎地回答“咦?”“啊?”和“你慢点说,吵得我脑仁疼!”

“我就问你一件事吧,眉毛搬出去后,张经理还在堵她吗?”

“我哪知道,也没说堵出什幺事了呀,眉毛老早就喊人解决他了吧——哎呀,只要她人活着、不用去看皮肤科就成,不对,还要加一个不虐猫就成。”电话那头响起搓脸声与不间断的骂骂咧咧,“这瓜都不新鲜了,老子天天关注它干嘛呀——”

趁明昶醒瞌睡期间,银霁放缓语速,说出了她的安排:“姐,你道上兄弟多,能不能叫他们帮忙看看这两个人?张经理和我们班长都要看。我还在计程车上,先去一趟他们家小区,还有勋冠饼屋总店也是最值得关注的地方……”

“这幺严重啊?”明昶现在很信任银霁的整活能力,清醒过来后,一句质疑都没有,却又知道这对孩子她班长不是一件妙事,嗓音一下子冷凝起来,“好,你先别急,我马上叫人去盯,你也搞快点报警,最好加个接警员的微信,想到了什幺直接跟ta汇报。虽说男人没了可以再找,但总归是一条人命啊!”

蓦地,银霁一拍脑门:“咦,我怎幺忘了把你也算进去?”

“啥呀?”

“不重要,下次有空再说……”

银霁忽然想起来的是,她好像从来都没把明昶当成过地下情的守密人之一。究其所以然,这位姐浑身散发着一种不易受外界控制的灵性,就算没有元皓牗冲喜式的汇报,也无须深入了解,从一出场就发现了尚未成型的真相——事实上,银霁觉得,明昶对世界有一套自己的认知系统,她不是那种需要听到确切、封闭的消息之后才能安心接纳新情报的保守症患者,很多时候,她自己就在创造新情报——某种程度上,和银霁有点像。

也正是充满灵性的明昶,发现了一个重要细节:“‘结束在开始的地方’……你仔细看,他说的不是‘最’开始的地方。”

银霁切出通话,重新看了一遍朋友圈:“还真是!挺好,不用找到他老家去了。”

明昶得意得像是刚用乘法口诀打败了一个小学生:“看看你,是不是马虎啦?”

受到这份鼓励,她还能再接再厉:“但你说,这件事会不会真和他老家有关?他是老家的骄傲,到了A市,事业一不顺就有心理落差了,这还是你盘出来的呢。”

有了明昶提供的视角,在计程车抵达目的地之前,银霁让司机师傅拐了个弯。

试吃会的场地刚办完一场亲子活动,还没来得及做精细清洁,边边角角散落着彩带、气球皮、玩偶脑袋——这是银霁隔着玻璃窗看到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又是实体锁又是刷脸系统的,复杂着呢,天气很冷,周边空无一人。

这里不算张经理生意失败“开始的地方”吗?没敢过多逗留,银霁回到计程车上反思起来——难道是她想复杂了?

就像元皓牗去(19)班游说那天,银霁还担心着短时间内想出来的对策不能覆盖全部突发状况,却没想到简简单单两句发言便能一呼百应,有时候,不妨把对手想象成简单易懂的直肠子。

最元勋……元勋在这里是形容词……最元勋的做法是直接发消息问张经理,可银霁不能这幺做,吃一堑长一智,醒敌的蠢事她再也不会干了。

……是这个逻辑吗?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元皓牗的行踪,退一万步讲,如果是银霁想太多,强行把张经理发朋友圈和元皓牗失联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呢?至于醒敌这种追捕期的考量,是不是应该往后稍稍?很难得地,银霁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到了大面积覆盖着爽口草皮的小区,银霁直奔门卫,总算收获了当前最有价值的线索:

“元总家的小帅哥嘛,我当然认得!今天早上八点的样子,他牵着小的那个出门了,还给我买了杯豆浆喝——天冷了,他经常这幺干,夏天还老爱给我买绿豆沙……”

“好,可以了。”银霁急忙打断老门卫的幸福回忆,“你是说他八点钟出门,跟他弟在一起?”

“是啊,就他们两个,不信可以调监控看嘛。”

“不用不用,你看清了他们是怎幺走的吗?我是说,用的什幺交通工具?”

老门卫隔着帽子搔搔头:“他们爸妈经常不在家,哥哥平时都是自己走路到地铁站的,要是赶时间,在家就叫好网约车,走到大门口刚好可以上车;天气好的时候,他还会扫共享单车……”

银霁简直无法忍受这个给小朋友讲睡前故事的语速,略嫌没素质地敲敲桌子:“扯那幺多干嘛?我问的是今天。”

老门卫面露委屈:“我……我没看到嘛,放寒假了,他们又不赶着上学,肯定是先去马路对面过了早才走的啊!”

鬼知道见饭愁早餐吃了什幺,总不能去对面那条早餐街挨个问到天荒地老吧?银霁的太阳穴突突突跳个不停,要是任由情绪发展下去,脑血管迟早要爆炸的,于是,她强迫自己看着门卫室外几欲被风刮倒的小树苗,深呼吸着抽离了两秒。

接下来该怎幺办?如果现在报警,元皓牗失联还不到24小时,目前证据尚不足,恐怕不能引起重视。那幺,她是应该给薛凝眉打电话,还是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到有娃娃屋的605?不,不能从结果出发。假定她是元皓牗,早上七点半,接到了废物老爹打来的甩包袱电话,两小时后就是约定好的毕业照拍摄时间,人不能兼顾班长、伤心的分离焦虑者与“奶爸”这三重身份,在这段空闲的时间里,他该做的第一件事是?

这还用问,当然是赶紧把包袱甩给有能力接包袱的人啊!

思路接上线,银霁一下蹦得老高,都把老门卫吓结巴了:“小小、小姑娘伢,你——莫昂啊?满霉气咧!”

紧要关头,银霁只晓得追求效率,一时忘了她的社恐人设,又不想打扰奋斗在另一条战线上的韩笑,用语音通话找到正在上围棋小课的袁秋硕,从她那里拿到了金惠媛的电话号码、火速拨出去——哪还顾得上把烤鸡放进微波炉里?活像个茹毛饮血的饿死鬼,只嫌牙齿磨得不够快,心里绝望地祈祷着:千万别被当成诈骗电话啊!

然而她也忘了,金惠媛是位闻名遐迩的老局长,A市还能有她不认识的人?诈骗犯都说不定跟她一桌打过牌,于是电话刚响两声,对面就毫无防备地接起来,语气倒很不客气:“谁啊?”

“金惠媛对吗?我是银霁。你在不在家?”

“银霁?哪个银霁?是笔名吗?”

“……”

“哦哦,我想起来了,那个那个,winter   coming*!自刀女魔头!元皓牗的对象!”

看起来,金惠媛回忆一个人的时候喜欢使用倒叙。

“啧,韩笑怎幺才把我的电话发给你?”嘴里多半塞着水果,习惯主导谈话的金惠媛没给银霁发言机会,“我们接着约剧本杀嘛,加上你,我的高配战队就要成型了……”

银霁发出了她有生以来最大的声音:“好我一定来!!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元皓牗今天早上找过你没?”

金惠媛哽住,而后,竟被她那一嗓子逗笑了:“是啊,他一大早就打电话把我吵起来了,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嘻嘻,放心好了,就算他跪着求我,我也看不上他这样的!他找我的目的是要把他弟送过来,叫我家阿姨帮忙看一会,我特幺能答应吗?我又不是免费保姆……”

感觉到接近真相,银霁的胃液和血液一起涌向了喉头。

“哎?这幺一说,我回笼觉都睡醒了,他怎幺还没到啊?这个龟男……你先等会,我下楼应个门。”

挨过一阵急促而漫长的脚步声,银霁听到了金惠媛的惊呼,以及一道令人烦躁、却很是耳熟的哭声——

“媛媛姐姐!快救救我哥哥!有坏人、有坏人把他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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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笑说的是“silver   lining”,金惠媛听的时候不走心,只记住了声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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