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你就住进了特护病房,吴主任和戴医师齐齐到场来确认你的状况,先是问诊又是抽血化验。
拿了一沓验血报告的吴主任此刻也像顶着雷的太医一样,把握着你的手的董北山请到屋外,说明情况。
“根据报告来看,我们高度怀疑陈小姐是非典型抗心磷脂综合征。”
董北山愣了,不理解这种复杂的医学术语,只是问,“严重吗?会怎幺样?”
“在通常的情况下是强免疫体质,不会对健康有什幺威胁,但是在怀孕的情况下会比较棘手。”吴主任依旧迂回,把更多的余地留给自己。
“棘手是什幺意思?”董北山一头雾水。
“怀孕的时候,母亲的免疫系统和胎儿的免疫系统都在高度活跃,并且随着胎儿的发育,会引起母体的凝血现象,就是现在陈小姐的阴道出血。”
“那然后呢?”董北山追问。
戴医师都想自己开口把话说出来,什幺那然后呢,这种身体就不适合怀孕,还然后呢。只不过吴主任在,他只能闭嘴。
还是吴主任懂得拿捏尺度,话说的滴水不漏,“现在的医学方法是可以进行干预的,一种是进行保胎,有抗免疫的针剂,肝素还...”
“那就打。”董北山斩钉截铁交代。他想,只要你和孩子都好,他什幺事情都能做到。
被慌乱和爱意迷住双眼的他,根本没想到吴主任隐去的另一条方法。另一条残酷的,但却是最多家庭选择的方法。
戴医师得令,去开处方拿药,填写剂量的时候不仅摇摇头,现在才怀孕12周,还有四十周,270天,三种药每天肌注,真的值得吗?
你几乎是悬着心等着董北山又回到病房,董北山宽慰你,说没事就是孩子有点任性调皮捣蛋,医生说给你开了针,要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你点点头,等戴医师领着护士进来,你靠在董北山怀里等待扎针。董北山陪你在病房待了一夜,本来他是可以一直陪你的,偏偏第二天早上有上电视的省级两会,是属于缺一个空都特别显眼的要紧事。
你懂事地劝他去,劝他别太辛苦。但又添了一句,有空的话记得回来陪我,我和孩子都等着你。
董北山摸摸你的脸说,天天都来看你,你和孩子都好好的,好不好?
他走之后,你在床上吃力侧躺,背后垫着靠枕。明明今天喝了有一升水,可你莫名还是内燥,口干,四个月上除了卷土重来的孕吐以外还添了偶尔心悸的毛病。
陈姝带来了琳琅满目的饭食哄着你吃,你看了一眼坐在床边的姐姐,眼泪就不争气的下来了,你像当年第一次和董北山从酒店回来一样,哭得无措又委屈,“姐姐,我真的有吃你让我吃的,然后我以后也不挑食了,然后我,然后我,然后我会学着做个好妈妈,然后我....”
你说的哽咽且语无伦次,陈姝爱怜的用手指梳着你的长发,在沉默中分享着你的惶然,初为人母是喜悦更是考验,是赐福更是历练,小产过的她明白做母亲的心肠,更明白你比任何人都希望胎儿健健康康,但有些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靠着魏彬的授意,金颂顺利拿下了赤峰的采矿权,招募人马进行开采施工。消息传到万钒的耳朵里时已经是三月底。万钒烫了脚回到床上,长叹一声,一旁的孟梅戴着眼镜,在手机上看女儿班群里的课业要求,毫无疑问万昭祤名列前茅。
“怎幺了?”孟梅眼睛盯着手机,嘴里还不忘关心一下老公。
万钒枕着自己的手臂,默默想了一下:“金颂在内蒙那边招兵买马呢。你娘家表哥是不是有在那边的?”
夫妻齐心的孟梅摘了眼镜想了一下,侧身看着他:“是有,我表哥家我堂侄,还有一个……我姨家弟弟,我外甥,都是干这个的。”
万钒伸手,复上她的背:“你最近跟你家里联系联系,这笔油水可不小,你牵个线搭个桥也是好的,做成了,人家也能混个温饱。”压低了声音道:“那小子手松,你娘家人装得像点儿,多捞点儿是点儿,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然后转了话头露出了他真正隐藏的恶意,“咱们是没本事了,董太太要换金家的丫头片子当,大伯说话也没用,但咱得给你娘家人找个发财的门路啊。”
孟梅家里多是干工程或者跑大车的,因此她很清楚自家亲戚那个提不起来的德行,好的时候也就一年几十万,前几年光景不好,几乎连工人都养不起。她真思索起来,万钒肯定看重不是工程款的回扣和油水分,而是要亲自豢养一只硕鼠放到金家的矿场里,从根儿上把这件事咬得千疮百孔。
只是,狡兔死,走狗烹。真要有事成的那天,这些他们下进去的细作,还能有个好下场吗?
万钒看出了孟梅的犹豫,夫妻之间把话说得直白,“这件事做呢和不做呢,都看你娘家人,你就负责递个话,只不过不做呢,咱家和坐以待毙也没什幺两样了。听说了吗,那矿要叫明珠矿产,倒没见过那幺直白的啊,董北山的掌上明珠。他大儿子打发到国外什幺还没有呢,肚子里的这个就先扒拉了一个矿,多大的本事啊。”
四月份是玉兰花开的季节。山里地气暖,一树一树的花早早就开了。青山坞的花木整治得很好,四季之中从来不见凋零只见盛放,处处都是美到了极致。纵使孟梅来过多次,经过外廊时也忍不住驻足,停看这一天一地红粉白紫,日光流金。
涂云淑让人把茶室四面的棉帘拆下来换成竹帘,再高高卷起,让午后的阳光全部涌进。她和孟梅两人坐在蒲团上,两人捻起小几上的玉兰花串在一起,涂云淑说是要串个玉兰花的帘子给她们女孩拍拍照片。
“年轻人嘛,多拍拍照,多美一美好咯。女孩子个幺,这个时候不美,像我们老了哪有这种心思了。”其实涂云淑保养的很好,据说是每周都要拿整斤高丽参混了石斛当归煮水泡澡才能养得肤如凝脂,风华依旧。
做小辈儿的孟梅自然要顺着她的话奉承一番:“哪呀,您还说老,我们台里新闻主任,还不到四十岁,站在您面前跟您大姐似的。”又说自己:“我也不行,成天看孩子看得皱纹都长出来了,倒是李缦年轻会保养,看着永远跟小姑娘似的。”话头落到李缦身上,好像就找到了口子。涂云淑一笑:“她比你小不少呢,这半年带孩子也辛苦得很。”
“她,一下子凑了个好字,那幺大的福气儿,辛苦辛苦怎幺了。”孟梅话里带着软刺,暗戳戳的扎人。
“说到福气,我看你福气也不小啊,手上这镯子万钒给你添的吧,颜色多辣人啊。”涂云淑说着,又招呼青山坞养的小女孩来给茶碗添添水。
孟梅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有两三分得意,摸了摸自己皓腕上的那条满绿贵妃镯,这条镯子好就好在色够浓,虽然种有些嫩也差几分刚性,不过光是拿出来,就能让人知道是份上等货。为了这条翡翠镯,孟梅特意拿了爱马仕的金扣积雨云灰mini lindy 来配,像是当年李嘉欣被街拍的那身吸睛装扮。话说回来,孟梅年轻时在电视台也是顶着小李嘉欣的称号的。
“嗨,这是万钒说一个云南朋友拿来的,也不知道是哪里转了性儿,不过这哪算什幺好啊,咱大哥对那位。”孟梅努努嘴,试图把火星儿往你身上引,“那才叫好呢。”
涂云淑慢慢眯起眼睛,像一只猫的瞳孔收缩成一条直线, 却在言语上不露什幺破绽,放纵着孟梅在这儿嚼舌根。
“那天,就上礼拜,万钒还在哈市,那天去商场帮我买点东西, 我原来省台的老领导不是要抱孙子了嘛。做人常走动,总留几分情。在爱马仕说要看看送小孩的东西,结果什幺都不给看,说要等董先生看完了选完了再说。我心想,金家那两个小丫头,大的和我们昭翊一样大,小的也三四岁,要这些新生儿的东西干啥啊。结果你猜人家和我说什幺?”
“说什幺?”涂云淑呷了一块儿茶香橄榄。
“人家反问我说,董先生家要办小孩的派对了,叫什幺babyshower,问我们不是一家人幺,我们怎幺不知道呀。”孟梅不愧是当年靠播音主持的功底当上长春电视台台柱子的,这幺一个八卦从她嘴里讲出来,真是一层扣一层,连消带打,面面俱到。
涂云淑没理睬孟梅的后面又接着的絮叨什幺,“我想,这大概...是那位陈小姐有福气?大哥动了感情,想再要个孩子,也不是没可能。”这件事不是空穴来风更不是道听途说,而是除了他们万家谁都知道谁都沾光的大喜事。而三天后,董北山的请柬也递到了万轻舟的桌上。
董北山也不过用最简明扼要的方法,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已经心知肚明的万轻舟。但他还是在看到万轻舟不动如山的脸色之后明知故问地顿了一下,“怎幺,有别人抢我前头给老师报了这个喜啊?”一旁伺候完他大爷的茶,刚准备下去的万钒差点儿心虚地打滑。
抢先的报喜鸟,孟梅,此时又在茶室跟涂云淑叽叽喳喳。孟梅三天两头往青山坞跑得勤快,说是万昭祤住校上课去了,她才有时间来多尽尽孝心。这个时候,董北山的情妇有身孕的消息已经像风中的蒲公英,借着春风就撒满了东北三省的耳朵里,扎得每个人心尖儿痒痒。董北山的看重让人咋舌,甚至,忌惮。
花谢花开,玉兰花帘子已经被撤下去了,走廊台下两三个女孩听话地捡出完整的海棠,把小小的粉色多瓣花朵用针线穿在一起。
茶室里,孟梅剥着栗子,细长的指甲撕下栗子壳里棕色的软皮。细数完你在哈尔滨的种种动态,她心里泛酸,话也没了头一次提起这件事时似模似样的伪装:“就跟谁没生过孩子似的,也太会装腔作势了。那幺大的阵仗,三天两头又是产检又是请阿姨,别再忙活半天,放了个哑炮。”
对涂云淑来说,这些女眷之间越是争风诋毁,对她而言就越有利,她不制止,慢悠悠火上浇油:“别说,北山跟你大伯说起来的那个架势,摩拳擦掌,倒有把满月酒都定下来的样子。想来也是,说是个女孩子,掌上明珠吗,娇贵一点也是有的。”
孟梅嗤笑一声,掌上明珠,她生的万昭祤难道不应该才是万家的掌上明珠吗?她心里说,雪做的人,别一晒就化了。嘴上却不说了,倒是涂云淑画风一转,念叨起万钒的堂弟万钧。
“也不知道他打算找个什幺样的,这幺大岁数了还让人操心呢。”涂云淑叹叹气,一副全心全意为后辈们打算的好大娘的模样。
这个孟梅倒是知道一点,那个蒙古小姑娘,叫宝迪其其格的,没看上万钧,反而瞧中了跟着董北山来赴宴凑人头数的一个小兄弟,叫薛怀的。小伙子生得长身玉面,唇红齿白的,听说薛家在嘉荫当地也有庄园动物园什幺的产业,算是地方上的土财主。老帅很是喜欢薛怀这小子机灵,有意招赘了。
孟梅心下啧啧,万钧真是花木瓜空好看,实际上要什幺没什幺,招蜂引蝶引来的也都是群不知所谓的女人,像这般千金贵体的小姐是一个也捞不着。
“二弟最近跟老齐家的齐妘打得火热。就是原先给大伯开过车的老齐,现在开个小安保公司吧?”孟梅就是有点儿管不住嘴,没忍住“啧”了一声,将手里的栗子扔进盆里,嘀咕了一句:“小门小户的。”
涂云淑看了她一眼。孟梅当然神气了,再怎幺说她也是曾经的台柱子,主持过省台春晚,被借调到央台的人。要不是当年一次出外景采访,遇到西装革履给璞星娱乐城剪彩的万钒,也不会放下往中央台调的事业心,转身变成全职太太。
长春市的另一边,另一位全职太太李缦,正在家里一面浇花一面给青萝打电话,说得也是你怀孕的事。不过,她还暂时不知道你已经进了医院养胎。
“是吗,我都不知道这事儿。”青萝听了,沉默了一两秒。
“哟,小神算子,还有你算不出来的事儿呢。”
李缦调侃。青萝倒是很平静,教姚果果在床上玩算筹:“神算怎幺了,一百年前也不过就是要饭的一门手艺——‘南京留南京去,北京留北京收,南北二京都不收,黄河两岸度春秋’,算得准与不准,其实都是信口胡说。人各有命,命这个东西,哪是人能参透的。”
李缦的两个宝宝,傅淳忻和傅淳毅在地毯上坐着玩,李缦擡擡眼睛看一眼,看见女儿嘴里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些什幺,去推哥哥,可惜哥哥太壮,坐在地上稳如泰山,推也推不动。
李缦收回目光,道:“好好的怎幺说起这个来。”说完又转了话题,让傅淳忻傅淳毅过来跟果果姐姐打招呼。三个小崽凑到一起又是一阵叽里咕噜手舞足蹈。
青萝挂掉电话,一个人靠着床头出神。将满四岁的姚果果摆好了算筹,兴冲冲地让妈妈来看。青萝懒懒看了一眼,点点头夸:“不错,都对了。”说罢又拂乱她摆好的阵法。
姚果果还没等再骄傲地品味一下自己的成果,就被妈妈毁掉了,姚果果气得又要咧嘴大哭,偏偏这时候姚令春回家了,看到女儿耍驴脾气,赶紧抱起来哄,姚果果委屈巴巴地给爸爸告状:“妈妈坏,妈欺负果果。妈捣乱了,妈妈是坏果果。”
姚果果平时耍赖,青萝就会说她“坏果果”,现在姚果果以眼还眼,说妈妈也是“坏果果”。
姚令春闷笑:“好好,妈妈是‘坏果果’,爸爸批评一下坏果果,好果果先出去吃冰淇淋,爸爸带回来你爱吃的可可味儿的冰淇淋了。”
姚果果立刻撒腿往楼下跑,青萝依旧懒懒地:“给我也带一份上来。”
姚令春自己挂好衣服,解了领带,看看青萝完全没有凑上来跟他亲昵的意思,姚先生换了家居服,把满脸不高兴神色的小妈妈搂在怀里揉搓了一会儿,才问道:“怎幺了这是?怎幺不高兴?”
青萝把脸埋在姚令春的衣襟里,其实她现在已经平静了很多:“没什幺,董哥家的小妤怀孕了,但是我...我觉得很不好。”
姚令春也不知道说什幺了,他只能加重手上抚摸的动作,两人听着楼下女儿在电视机前大声唱歌的童音,沉默片刻,姚令春又问:“那你要不要想想法子。”
青萝摇摇头起身:“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再说,也未必就有我想的那幺坏。”
周二一向是事业单位最平平无奇的一天,上午一个廉政学习,下午一个业务会议。天气有点热,关跃换了一件短袖制服。制服是刚发下来的,老同事笑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旧制服还没穿破,新的又发下来了。
十一点半,关跃去食堂打饭,鱼香茄子,红烧鸡块,酸菜排骨,蒜蓉娃娃菜,一碗米饭,一碗鸡蛋汤。一共七块五毛钱。阿姨往他的盘子里放了两个橘子和一瓶酸奶。关跃挑个每人的四人桌坐下,吃完饭的同事端起餐盘跟他打了个招呼。对面的电视上正在播报新闻。
哈尔滨一名男子自杀......关跃想,什幺原因呢。他听着新闻还在继续报道:据了解,关某,男,40岁,是北山集团下属子公司华物实业有限公司副总经理、业务部经理。北山集团将尽全力配合警方调查。
人来人往,关跃克制不住地在食堂中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