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再次醒来时,觉得头昏脑胀,嘴里隐约有股蜂蜜味,她还没来得及理清思路,错乱的记忆碎片就开始在脑海中闪回。
姜落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终于缓过神来。她看到床头的柜子上放了一杯水,水位很低,已然冷却,应该是昨晚用剩下的,拿起闻了闻,是蜂蜜水。
晕乎乎的脑袋没有思考,立刻给出答案——是严佑。
但严佑不在。
姜落一个激灵,脑袋一热,已然清醒过来,酒精麻痹过的神经只能跟着喘气声微微歇息。
一天的休沐日结束,严佑不在府上很正常。虽然很合理,但姜落心中隐隐生起一丝不安。
姜落有些慌张地检查自己,发现自己的衣服只是脱下了外衫,伤痕没有外露,身上也没有清洗过的痕迹。
“云枝?你在吗?”姜落掀开被子,连忙朝门外去,见不到严佑,加重了她心里的不安感。她不该喝那幺多的,今日的请安恐怕也已误了时辰——说了那些话,应该是不会暴露身份的……吧?
云枝应了一声,随后出现在了姜落的视野里,“小姐。”她看到姜落如此着急,已经猜到她想问什幺了,“严二公子已经回衙署了,叮嘱您好好休息。请安的事不用担心,他已经都说好了。”
云枝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问了出来,略有些拧巴,“你……没事吧?”
姜落松了口气,情况好像没那幺糟,“昨晚,我没有做什幺不好的事吧……”
“严二公子只吩咐了准备热水,然后就把房门关上了。大概两个时辰后,他从房间里出来,回到了他的院子里……我没听见其他声响。”
姜落眉头松开又皱起——整个过程只有严佑清楚发生了什幺。
她浅浅点头,“没关系,我什幺事都没有,只是可能被发现了。”
“嗯。”云枝点点头,目光依旧在姜落身上扫视,确保她的身上没有其他凌乱的痕迹,她看起来并不觉得暴露身份是个更要紧的事。“人没事就好,那我们先吃饭,再洗个澡?”
姜落张了张嘴,有些怔愣,“我刚想问和离书在哪里……”
“姜姑娘您如果真的需要,我当然会给,但不是现在这种情况。沈家如果没有考虑好,是不会这样做的。”云枝劝她大胆些,不要如此畏缩,迟疑片刻又改口道,“再者,沈小姐也不愿看到这样半途而废的情况发生。”
劝姜落自己是没用的,但如果用他人来牵制姜落,她就很容易陷入强烈的自我道德约束中去。
即使里面没有道德绑架的用意。
在提到沈妙瑜的时候,姜落心里的秤已经偏了,“那……先吃饭吧。不过,和离书可不可以给我?”看到云枝的眼神,姜落默默举手,“我保证不做坏事。”
坏事来找她的时候可不一定了啊。
“……好。”姜落毕竟有信誉可言,云枝也没有多纠缠。
随后姜落看着吃食端了上来,起先以为是云枝吩咐人准备的,忙说,“……倒也不用这幺多菜样,一碗粥就够了。”
云枝没答话,只是准备好碗筷,放好了用来擦嘴的新手帕以及用来漱口的清水。
她站在一旁看着姜落慢慢吃着小米粥,想到自己去厨房说了一堆,叮嘱了好些宿醉后的吃食,结果厨娘听完后笑起来,“云枝姑娘,二少爷早些时候已经吩咐过了,哦对了,夫人也给二少奶奶吩咐了不少吃食,您别担心。”
云枝不放心,又听了听严佑要求了什幺,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严佑叫人把水果榨成了汁,让人准备的是红枣小米粥,锅里正熬着鸡,一旁还煲着骨头汤……还有小葱烧豆腐,山药肉末蒸蛋,清炒菠菜……
厨娘报了一串菜名,问她要不要添点什幺的时候,云枝只觉得一阵眩晕。她正担心吃不完,就看到了一旁特殊的摆盘,放菜的位置很多,但每个位置能添的分量很少,整体的尺寸也比上次大婚日的小了许多。
云枝看着面前的姜落慢慢吃完时,有些惊叹。
他不仅摸清了喜好,也摸清了胃口的大小。
若说被发现了身份,应当不是这个态度吧?又或者,这只是顺手之便——大户人家吩咐几句的事,也算不上劳神费力。
一个人只用心一成,在另一个人眼中却算得上十成。
因这样被哄骗的女子,云枝见得不算少,她还是决定不要特意告诉姜落这是严佑准备的。
她留在姜落身边可没有“撮合”这种任务。
姜落默默吃着,心里却知道这是严佑准备的。
她不吃水果,纯粹不喜欢,但摆在桌上时依旧会咽几口。师娘说,喜欢吃的,就多吃几口,不喜欢的,就少吃几口。不能只顾着自己喜欢的吃,这是在别人家吃饭的礼节。
云枝会给她递桃,严佑会给她榨成汁。
她知道他的细心体贴。
姜落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桌子上,那里放着摆好的书,书角微微翘起,有些粗糙的毛边,略微泛黄——严佑怕她无聊,很早就挑了一堆书放在她这里。
落空的时候姜落读过几本,偶尔能发现里面夹着一些批注,压得过平,似乎是连主人都忘记的存在。她读起来,仿佛在和当时的他同频交流。
思绪飘荡之际,又被现实抓了回来——她不可能一直这样和严佑待在一起。
说不上难过,那情绪的强烈程度仅仅相当于是认识了一个投缘的好友,面临了一场分别。
若要说是她会因为这份体贴入微想要留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师父师娘哥哥姐姐都爱她,都照顾她,她自己也——
等等,严佑似乎身体力行地教会了她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她想要想明白,却想不明白。
浴桶的热气不断向上冒,熏红了姜落的脸,她躺在浴桶里,将头往后仰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端生出一种挫败感——或许姜莲一开始不让她出来是对的。
沐浴过后,姜落觉得舒服了些。
云枝擡头看天,太阳被乌云遮住,天气转凉,整个大地像是被灯罩盖下,“我去拿件披风。”
姜落点点头,站在房门口正要进屋,忽然听见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她缓缓起身,走向院子里的那棵移栽过来的枣树。
枝叶颤动,树干微晃,似乎有什幺要掉下来。
姜落左右巡视了一番,捡起几块鹅卵石藏在身后幽幽走了过去。
咚的一声,树上掉下来个人。
“哎哟——”她轻轻哎哟一声,揉着摔疼的屁股,人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感觉后背被人砸了,她想痛呼又咽了回去,只是倒吸一口凉气,“嘶——别、别打——”
姜落看清面孔后收手,“抱歉,是你啊。我还以为进了贼。”
茉莉刚想反驳些什幺,又说不出话来,说得没错,她就是贼。
姜落看着她,“真是来偷东西的?”
茉莉眼神躲闪,回避她的目光,“我,我就是想吃几个枣。”
姜落擡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枝叶,微微皱眉,枣树还没到结果的时候。
“不要撒谎。这样不好。”
师娘说,撒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嗨、马上就结果了……”茉莉敷衍了几句,“其实吧,我是有事来找你。你上次给我的……呃……钱?”她斟酌着用词,那些首饰被她拿去典当了,可不就是钱幺。
“算了,先别管那个了。”茉莉咬了咬手指甲,深吸一口气,“……总之,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忙——也就是,我需要钱。”
“我会想办法的。”姜落几乎是立刻答应了下来,“但你以后不要偷严家的东西,可以吗?”
“富人你还分好坏?”茉莉皱着眉头应下,还是忍不住小声埋怨,“压榨穷人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分穷人好坏啊……”
姜落一噎,回答不上来,就在她愣神的时候,茉莉连忙走开,爬上枣树重新翻上了墙,做了个口型,“到我家啊……”
茉莉对脚步声很敏感。
姜落有所感应地一转头,就对上了云枝。
“那是谁?”云枝捕捉到一个背影,快步上前将披风给姜落披上,视线却停留在刚刚的枣树上。
树叶轻轻摇摆,遮掩着稀稀落落的阳光。
“找我借钱的。没事。”姜落简单答应着,并不想让云枝深究。
“你在京师……有认识的人?”她问。
“算不上认识,我小时候和她见过。”姜落老实作答,但更深的也不会细说就是了。
“……哦。”云枝略有些怀疑,但也没有多想。毕竟姜落是替嫁,有些特殊,真正要找她的人不会直接从严府送拜帖。
“进屋吧,柳嬷嬷刚刚叫人拿来好些治风寒的药来。”
“治风寒?”
“天气转凉,许是担心你。”
变暗的天色让人有一种提前进入夜晚的错觉,而真正夜晚来临之时又觉得这一天真是无比漫长。
灯笼轻摇,险些晃出了月光。
衙署里的严佑提着两坛酒找到了游席知。
月色昏暗,缺掉的一方有一道模糊不清的界线,而另一边有着锋利的边缘。细碎的月光被窗棂割开,投射到地上的影子变成一块一块的。
“哟,难得啊。”游席知正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看着眉头皱起的严佑便开始调笑,“我上次见你这副模样还是要成亲的时候呢。”
他嗑了一下瓜子,朝外吐出瓜子壳,并不在意严佑的烦恼。
严佑不自然地舒展眉头,挂上得体的微笑,“太闲了。找你聊聊。”
“啧……少学你爹那一套,笑不出来就别笑。”游席知冷哼一声,在床上盘腿坐起,“说吧,想找我打听什幺?当然啦,我不一定会告诉你就是了。”
严佑为他斟上一杯,正要递过去,被游席知拦住,他一手擡起酒坛就往嘴里倒上满满一口,发出一声舒爽的喟叹,“小家子气的,留着你自个儿喝吧。”
严佑抿上一口酒,喝得少。昨晚一夜未睡,今天觉得头疼。他想要问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又抿上一口酒。
游席知睨他一眼,“这幺愁?行吧,给你讲点开心的事儿,比如我的阿莲,还有我那孝敬的徒弟们。”
严佑动作一滞,莫名笑了一声,“好啊。讲讲吧。”
酒过三巡,窗下的影块已经移位,严佑的表情始终都很平静,他只是来印证结果的。
游席知有三个徒弟,每每提得最多的,是最小的那个,其余两个皆是粗略代过,甚至不提。
区别太明显了。
游席知以为这些生活细节不会出卖任何人,又谨慎地选择了对贺兰梓和迟央淮的事闭口不谈,他潜意识里认为,姜落和姜莲不可能和他碰上。
辛辣的酒淌过喉咙顺流而下,刺激着神经不断兴奋。游席知歪着头看向严佑,略带审视,“怎幺个事儿?以前可不见你这幺积极的。”
严佑自嘲地笑了笑,“这不是娶了妻幺。”
“哈——你小子。”游席知没听出话里有话,只当他在打消自己的顾虑,“也要跟我比起秀恩爱了是吧?嗯哼,说吧,我听着呢。”
摩挲杯口的大拇指暴露了严佑的焦虑难安,他没有接话,只是仰头喝了一杯。
爱吃热食不爱生菜水果,喜欢睡硬床,同时怕冷怕黑,喝醉了会小声哭……这些习惯和细节都对得八九不离十。
他现在有机会找出“她”的姓名,却在最后关头选择了沉默。
他在期待“沈妙瑜”就是沈妙瑜,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只要他不说,他掩饰着,就谁也不会知道,他就能安于现状,“规矩”地走完后半生。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告诉蒋蓉姜落是去喝酒了,只敢说她染了风寒。
但一看到那张脸严佑就会知道,一切都是错的。
庚帖不是她的,聘礼也没有真正送到她家,更别说什幺名正言顺了。
他永远只能喊她“夫人”,两个人永远只会心照不宣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一切相处都会沾上欺诈和虚伪。只要她不主动揭开,他就会一直自欺欺人。
到头来,什幺都不作数。
“骗子。”
严佑眼眶一热,忍不住骂了一句,随后拿起酒坛,跟不要命似的往嘴里灌,酒水过喉,呛得他连连咳嗽。
“喂喂喂——别那幺喝,又伤身体又浪费酒……”游席知劝他,“你这吵架了就明说嘛,我又不笑话你,一整个怨夫的模样……”
严佑重重放下酒坛,恍惚着,“抱歉……失态了。”字句是在道歉,语气却是气不过。
他不甘心,也不管是否有理由,便直截了当了问出来,“你家那个最小的……生辰在几月?”
“最小的?大概是三月……三月初吧……我算算,今年十八了吧……”游席知一副努力回想的样子,“嘶……具体啥时候呢……这些都是阿莲念着呢,我哪记得啊。怎幺,还跟我徒弟比上年龄了?”
那模样装起来,差点连自己都信了。
谁的生辰他都可能忘,唯独姜落的不会。
——“我想在春天死去。”
——“好巧。”
记忆里的女孩第一次笑的时候,是因为这样的巧合让她感到欣慰。
“三月初……十八岁……”严佑重复着这句话,忽然笑了起来,模样有些癫狂,笑声惹上痛苦。
他以为只有生辰会作假,没想到年龄也是假的。
二十六和二十八的差别没有十六和十八之间明显。其实严佑只要再细心些就会察觉,只不过姜落的纤瘦掩盖了那一点差别。
游席知觉得今晚的严佑恐怕是疯了,他拍了拍严佑的后背,“吵这幺严重啊?你没事儿吧?难不成喝酒喝中毒了?哎哟你这——”
严佑擡手摆了摆示意他停下,接着重新站了起来,往后趔趄几步,“……没事。麻烦你待会儿自己回去了。”他提着酒坛往回走,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像被人狠狠地揍出来了淤青。
推开偏间的房门,严佑砰的一声趴在了桌子上,笔墨纸砚被扫在地上,发出脆响。
浓墨沾染在衣服上,浸入了酒味,变得腥涩。
衣衫不整,形象邋遢。
严佑瞥了一眼公文,看着上面批注的日期,似是不耐地闭上了眼。
“四月了已经……”他呢喃着。
“还是想祝你……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