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的混乱过后,天色转作微蓝,室外房檐有些细雪来过的痕迹,可惜消融太快,预计撑不到黎明破晓的时分。
照常工作日六点左右,地铁首班开闸,和平公园一带会变得逐渐熙攘。
罗生生害怕惹事,接完电话,与物业打过招呼,就直接让程念樟他们把车停进了地库。
对方没说要上来,她也就乐得没报自家门号。
最后罗生生一个人,费了老大力气,才算是把沉尸样的季浩然,又喊又打地从床上给闹醒。
被告知丧讯的彼刻,季浩然转身背过她,侧躺着,不见表情地“哦”了声;随后默默了几秒,他又捂脸,经几下深重的呼吸,支肘撑起自己,从内到外,慢条斯理地把她递来的冬衣给一件件穿齐。
等收拾体面之后,他俩一同出门。
下楼的过程里,季浩然一直戴着卫衣的连帽,低头看地,将双手插在裤兜,除了偶尔应她两句,其余时间基本都在沉吟。
不明白是不是感知会有偏误,抑者男女对待无常的态度生来就有不同。
罗生生总觉得“钱韦成去世”这个消息,在季浩然心里落下的投射,不像悲痛,反而从这种过度平静的表现来看,更偏向于脱敏后的冷感。
但归根结底,情绪上的事,外人大多也就雾里看花,最多以己度人罢了,很难细究出个好坏。
“浩浩?”
电梯里,两人并站,罗生生擡眼向上,关切地扯了扯他袖口。
“嗯。”
“你不说话,是不是因为觉得难受?”
“还好。”
“哦,那……”
她想再接上一句安抚,可这间Loft的楼层很低,短短几秒,电梯就已到站,梯门于“叮”声后洞开,猝然打断了她的思路。
季浩然心不在此,也没太关注身旁。出去后他顾自踽踽了两步,视线扫到不远处横停的保姆车,脑子适才清爽。于是他突然停下,将罗生生右手牵牢,确认了掌心捏握的实感,方再继续前行。
“你和他……我是说程念樟,最近还有联系吗?”
程念樟?
“没啊?”
当下从他嘴里听到这个名字,罗生生烦躁,连带眉目也跟着紧皱了起来:“刚刚你在楼上洗漱,我就已经解释过了。昨晚你助理联系不到我们,情急之下,就给谢佳奇做了报备,然后正好程念樟昨天也在上海,谢佳奇就把他喊起来当了救兵。至于中间有什幺弯绕,他又是怎幺找来这里的……讲实话,我也很懵。”
闻见这一串逻辑通顺、无有磕绊的回答,季浩然侧头瞟她,对上目光后,又很快垂眸看向了鞋尖。
“哦。”
“哦是什幺意思?”
听他消极,一副不听不信的样子,罗生生就像被人踩了大雷,瞬间将隐怒燃爆成为明火——
“你搞搞清楚,现在是拈酸吃醋的时候吗?钱韦成带你这幺多年,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现在死了,就连我个外人都觉得痛心,你却好像没有感觉一样,只想着自己情爱上的事……浩浩,你不觉得这样很冷血吗?”
“没有感觉?我怎幺可能……”
怎幺可能没有感觉?
恰恰相反……
他很难过。
但过度外露的情绪,终归掺杂着许多表演的成分。季浩然不喜矫饰,不爱虚伪,初始的冲击感褪掉以后,他觉得自己能忍,就暂且没想太多有关于钱韦成的事情。
然而这下欲言又止,却将他暗藏的情绪挑起,使得鼻头再度泛起微酸。
罗生生从他尾调的颤音里,听出了异样,意识到自已可能是在苛责,心火很快变弱,转手反握住他,放软声音道:“浩浩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对,不该在这种时候置喙你的……”
就在她说到一半,踮脚想再哄哄对方,前方不远,程念樟的司机应当是认出了他们,接连忽闪出两下大灯。
罗生生瞥见这抹刺目,猜测对方的用意是催促,心一紧,不止停了所有暧昧,就连出口的语速也于不经意间加快许多。
“好了好了,别胡思乱想。刚刚我听他们电话里说,目前外界还不知道你在上海,待会儿回安城前,要先飞趟剧组和谢佳奇碰头,才能正式露面。讣告中午会出来,下午肯定要用你这头的通稿来控制舆情,所以今天你的行程安特别紧,你要加快点步程了,可别贻误了正事啊!”
这番话,如果仔细听,基本全是立足于程念樟视角的考量。
季浩然蹙眉:“我后头还有团队,用不着你来操心这些。”
“呃……你不要总想着靠别人摆平!凡事积极主动一点,行事多点小心,总不会错的,对吧?”
说时,女孩在某个泊位前止步,转身替季浩然理顺领口,拍平一些布料的褶皱,再贴心提醒他检查该带的东西是否都有带齐……
等确认周全,罗生生便如释重负般张开双臂,像贤淑的妻子依依惜别丈夫那样,温柔环住他,轻抚了两下男人的背脊——
“去吧,下机报句平安,我等你消息。”
季浩然对她突来的主动有些诧异,木讷半秒后,又耐不住本能里窜出的欢喜,些微俯身将她回搂。
程念樟的保姆车在他们相拥时开近脚边,停稳后,移门自动打开,小邹从后座探出身子,扒着空椅的靠背,格挡开他们与程念樟的交集,低声催了句——
“浩浩,该走了。”
罗生生听声,身体不住僵了一下,直到季浩然松手上车,她都没能和这些“旧识们”打出一声像模像样的招呼。
由于车内车外的关系尴尬且微妙,大家见状,也都识相地缄着嘴巴,没人同她说出一句道别。
等人员到齐,移门“欻——” 地拉实。
罗生生听引擎声离远,才后知后觉地捡回一点礼数,静站在原位,朝尾灯消逝的方向默默挥了挥手。
虽然明知有遮光膜的阻挡,外头什幺也不会看见,可季浩然见状,还是不舍地痴望了会儿,彼此都还没有离开各自视野,就不禁心生出了股惦念。
此间,程念樟始终闭眼假寐着,光从情态分析,辨不出是真在休憩,还是单纯为了避嫌。
季浩然随身带的物品有个纸袋,装了罗生生特意热过的牛奶和些用来充饥的点心。
她下楼前叮嘱过,让他上车别忘趁热拿给另几位垫垫肚子,就当客套也好,毕竟让别人干等一夜,于情于理,总归是要借些由头表达歉意的。
“我女朋友带了早餐,你给大家分分。”
季浩然朝后,如是吩咐了助理一句。
这辆保姆车一共七座,算上司机也只载了五个人而已,理论上犯不着这幺摆谱。
但季浩然一来不想和程念樟交流,二来又不乐意辜负罗生生的好心,于是就只能别扭兮兮地让助理代操,省得自己累手累心,到时还不一定能得某人的好。
周围动静开始细碎,窸窸窣窣的,程念樟听闻后觉到闹心,耳廓随牙关的咬合微动,置放在扶手上的五指也于暗中收紧,硬是憋着股呼吸,默默把头撇向了另侧。
小邹出于客气,诺诺替自家老板接了份吃食,再小心放进前座的杯槽。
然而中间几度周转,直至抵达机场,人走车空,程念樟都没想过去触碰它们。好端端的食物,最后就这幺在他手边干放,变凉变硬,被人扔却成了垃圾。
回去后的罗生生,当天再没有出门。
她原本和Melisa有约,定了趟室内滑雪的行程。然而现在因为心情上的变故,大概率是不能成行了。
于是经两头商议,她得知古森班后有空,就索性把票转给了对方,托他替自己照拂一下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上午9点42分,季浩然还没下机就迫不及待朝她发来了消息,报告自己正落地胶东。等他们辗转到达剧组,万事稳妥过后,网上才开始慢慢释出钱韦成去世的消息。
谢佳奇团队中午踩着讣告发布的时点,帮季浩然换了身全黑的行头。
他们现身机场,被听闻风声的粉丝记者围了个水泄不通,各方路透在网上漫飞,霸占了不少社交媒体的头条。
由此分界,热搜关键词里“钱韦成”的全名,被鸡贼地用“季浩然前经纪人”指代,年初那些骇人听闻的纠葛,也就这幺大而化之地被盖压过去,成功帮程念樟在整件事里做到了隐身。
星辰今次的舆情策略,应当是快起快落,速战速决。
下午临近傍晚,钱韦成名下各社交账号,统一发布了一篇钱父视角的悼文,星辰官号第一时间转发并附上图片,列明了追思会的所有细节,标注举办时间就在明天。
罗生生把图片点开,中间有份治丧组的名单,主持是邱冠华,其余组员包涵了不少钱韦成曾辖管过的艺人,她来回数了两遍,都没发现“程念樟”这三个字眼。
入夜不久,罗生生收到一条来自陈劲的消息。
他问她是否也会去出席明天的葬礼,说是拷贝了些钱韦成案里关于她的证据,想刑侦那头和钱父钱母交接完遗物,可以顺道带一份给她,也算作为对当事人知情权的交代。
罗生生见信,没有多想,回了他个“谢谢”,其后再接一句——
“我会去的,到时见(微笑表情)”
发送成功后,她心脏快跳了一阵,却不知为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