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雪夜

何为州的手艺一如既往地稳定,杨榆罕见地吃了两碗饭。

收拾碗筷时,杨榆抢着要洗碗,何为州拗不过她,便提出一起洗的建议。

杨榆应允后两人又挤在厨房里肩并肩洗碗,碗筷不多,两个人却心照不宣地洗得很慢,动作间二人的手时常碰到一块,湿漉漉的触感令杨榆有些僵硬,她不知道这种情愫从何而起,尽管他们早已肌肤之亲过数次,但这种感觉与之不同,杨榆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接触的场景,也是在这间厨房,那时杨榆只是觉得何为州有种过于正经的有趣,不禁让人想要更近一步地试探他的底线。

杨榆想起何为州的笨拙模样便忍不住轻笑出声,耳旁的碎发从而后掉在脸侧,何为州注意到她的笑声,他垂下眼皮看向身旁的女人,问:“你想到什幺了?”

等杨榆擦拭完最后一只碗,嘴角仍旧上扬着,她没有打算正面回答他,只是说:“你猜啊。”

何为州仿佛看透她的内心似的,他弯起唇,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伸出右手将她脸旁的碎发捋至耳后,他侧过脸看着杨榆耳垂上的那粒小痣,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摩挲起来,杨榆被他的动作惊地缩了缩脖子,在她打算继续开口的时候,何为州低下头吻住她的唇,动作极轻极快,杨榆的腰不知何时被他一只大手钳制着无法动弹,实际上她并没有打算推开他,她只是闭上眼睛伸出双手搭在何为州的肩膀上,加深了这个略带青涩的吻。

周末过后,杨榆照常上班,她醒来的时候何为州正坐在桌旁敲着键盘,电脑屏幕上是满是数字的表格,他似乎早已醒了,后脑勺上有几缕头发翘成有些显眼的弧度,杨榆发现他又戴起了那副老土的黑框眼镜。

何为州听见身后的动静,他回过头来问:“我送你去吧?”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杨榆没有看他,她摇摇头,换上衣服边走边说:“不用了。”

二月的冬风让人移不动步子,吹在裸露的皮肤表面渗骨地刺痛,杨榆今日穿了一件黑色长棉服,她将米色围巾当作帽子系在脖颈,避免冷风有任何可乘之机,在换好鞋打算出门前她听见何为州有些急促的脚步声,没等看见他的身影,杨榆便快速关上了大门。

她的步伐迈得很小,也许是因为心慌,在公交车上时她差点喘不过气,杨榆闷着一股气,她握着手机,窗景里穿梭过光秃秃的绿化,店面亮起彩色字灯。杨榆垂下头看见屏幕里倒映的自己的脸,她想了很多,却又寻不到头。

杨榆盯着黑屏里自己的眼睛,又往下端详起自己此刻不加修饰的脸,她脑海里浮现了许多画面,犹如回马灯似的一闪而过,这时亮起的荧幕打破了她的幻想,何为民的名字下留着一条信息,杨榆粗略看了一眼便锁起屏,她回过神来,这时公交提示音响起,到站下车。

冬日使得人身体恹恹的,杨榆今天有些心不在焉,打印财务报表时犯了平常不会犯的错误,她又被同龄的主管叫到走廊狠批了一顿。

下班后她收拾好东西准点跟同事告别,出门的时候杨榆发现黑夜里又飘起了小雪,她游荡在没有人的街头,又一次进了暖气很足的便利店,杨榆看着摆满琳琅零食的货架,她停留了许久,随手拿了几个没有吃过的零食,付款完便拎着塑料袋朝小区走去。雪花落在棉服上一会便消融成水,额前的刘海被雪水浸湿,她呼着白气拿出钥匙转开了房门。

何为民因工作调动提前结束出差,一开门杨榆便听见客厅电视机里响起的人声,她脱下棉服,往客厅一眼便看见了歪坐在沙发上的何为民,他穿着蓝黑色针织衫,脸上没有什幺表情,他见杨榆站在玄关处,说:“回来了?”

杨榆捋了捋刘海,她说:“嗯。”她见何为民没有再将视线落在她身上,便扭头去卫生间拿了条毛巾。

路过浴镜时,她停下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惨淡的白光下她的脸看上去没有任何血色,杨榆歪了歪嘴角,扯出一丝笑容。

正当她靠着浴台低头擦拭湿发时,她感受到身旁有一道目光正看着自己,杨榆愣了一下,擡起头便看见站在门旁的何为州,他与刚出门时的模样没什幺变化,只是摘了眼镜,此刻他嘴唇紧闭,黑瞳下看不出神色,杨榆歪起头看了眼客厅,而后迎上他的目光,开口前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怎幺了?”

何为州没有立刻回答她,他握着门把手,杨榆似乎已经猜到他下一步要做什幺,她只是这样想着,眼前便伸过来一只手攥起她的手腕,他的动作很快,力度却把握地很好,虚掩的门后何为州扣住杨榆的后脑勺亲吻她的唇,他的吻铺天盖地,动作间他仿佛失去条理,大手在她的后背不住地抚摸游走,似乎不满足于此刻的距离,他的唇往她的脖颈寻去,杨榆被他的鼻息扑得意乱情迷,她将手用力扣住他的肩膀,试图寻求一个支力点。

何为州的气息早已紊乱,他将杨榆的上衣推至胸前,露出白色胸衣,他的动作突然放缓起来,杨榆垂下眼皮,却只能看见他的短发。

亲吻间她甚至感受到头发搔弄皮肤的触感,间隙里何为州伸出手掌扣住她的大腿将她抱上浴台,杨榆眯着眼睛,她颤抖着双手手往他的腰腹处探出,急促又意图明显。

所幸她今天穿的是长裙,行云流水间她将脸埋进眼前温热的胸膛,棉革料她闻见与自己身上相同的洗衣液味,二人都默契地克制自己的喘息,干冷空气里弥散着情欲的糜烂气息,她透过门缝看着透亮的客厅,耳边的喘息声交杂着电视人声,她在这种嘈杂中将自己的灵魂穿脱出来,如同触地即化的雪,在这样无底的黑夜之中,肉体紧贴着肉体,骨头硌着骨头,牙齿都打架。

不知过了多久,在头脑逐渐清明后杨榆轻轻推开何为州,她胡乱地理好身上的衣服,掠过身后的人便往门外走去。

何为州今夜没有做饭,三人只是围在一起吃了还剩两包的速冻饺子,饭后杨榆没有再争抢着帮忙,洗漱完便倒头躺在床上。

也许是烟瘾犯了,杨榆的心很乱,尤其是此刻黑夜里何为民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她麻木地任身旁的男人脱下自己的睡衣,任他亲吻自己的身体。

何为民的动作一如既往地有规律,与其说是有序,不如说是他完全不懂得如何与女人做爱,像大多数男人一样,也许他们一辈子也没有真正得到性启蒙。

空寂的房间里何为民胡乱地亲吻着她的身体,杨榆听见他有些低哑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身体犹如灌铅,杨榆在那瞬间猛然睁大双眼,他说:“我们生个孩子吧,杨榆。”

……

这座城市落了历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新年将至,街边彩灯被雪盖了大半。

杨榆只身穿了件黑色大衣,她照常俯在栏杆上抽了根烟,这根烟早已皱巴地不成样子,她找遍了许多地方才在某个衣兜里摸索出来,她低着头打了几次火机,青灰色融在雪色里,杨榆吸了一口烟,轻轻往空气里掸了掸烟灰,烟纸很快燃起来,灰烬随着风往胸口扑来,杨榆眯着眼睛,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人死后殉葬时烧的黄纸,昏蓝色的天际里漂散的烟灰好几次落尽她的发丝间,晃神的片刻她发现烟早已被风吹完了一半,她朝干冷的冬天吐了口气,白气随着雪花于眼前消弭。

何为民那晚的话像一个诅咒,无时无刻不在杨榆的脑子里来回兜转。她头疼频发,发作时痛得厉害,这又印证了她被诅咒的事实。

何为州这几天时常背包回学校,杨榆并没有过多问及他的私事,她没有寻根问底的习惯,只是时常握着手机发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似乎这场大雪也让她变得迟钝。

杨榆的假期提前放了四天,她没有多余的兴趣爱好,一个人的时候也只是拿出手机刷刷网页。

冷风扑面,杨榆的鼻头被冻得通红,冷空气夹杂着烟味令她皱起眉头,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许久没有与父母通过电话,杨榆早已习惯他们的冷漠,在鼻头酸涩之前她伸出手用力地捻灭了烟灰。

有人在书里写过这样一句话,性欲与死欲,在最强烈的时候实则是一致的。

杨榆前几年去到过南方名山下求缘的寺庙,红墙上描金字体的“安”字早已被抚摸得褪色至模糊,那时周遭人山人海,杨榆独自一人,除了烧了根香,她什幺也没求。

此时此刻,杨榆回过神来,大雪漫天,她对着天地一色许了一个愿望,长风滑过山脊线,斜吹的风将她的发丝扬起,杨榆双手合十,风和着雪将枯木刮得摇晃,落下的冰叶砸碎了湖面,这便是暮冬的仪式。

杨榆死了,在大雪封路的夜晚,她死得很干净,泡满温水的浴缸里溢满殷红的血液,她靠坐在浴缸旁,表情很安详,看起来不像是死去,更像在做梦,发现的人是何为民,他被吓得不轻,阴冷的空间里血腥味令人作呕,愣在原地许久他才想起来叫救护车。

何为州在听见杨榆的死讯时赶了最早的车回来,他踉跄着身子,几乎是跌撞着寻到医院,一路风雪难行,他甚至忘了穿上外套,推开门时何为州看见杨榆躺在白床单上,恍惚间以为她只是沉入了某个梦乡,在眼泪快要夺眶而出的时候他又撇过头抹去,余光中何为民正坐在走廊靠椅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何为州试图擦干脸上的泪,无果。他知道,杨榆已经离开了,永远地离开。

何为州没想到第一次见到杨榆的父母会是在她的葬礼,杨榆很像她的母亲,二人的眉眼都往上扬着,面孔藏着一股淡漠与倔强。火化仪式时杨榆父母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那里躺着的只是一个无关的人。

何为州不知道杨榆的过去,他几乎对她一无所知。

杨榆被安葬在老家,何为州每年都会抽空回去打扫杨榆的墓地,他没有刻意挑选她的祭日,有时会在寻常的一天。

何为州没有听从导师与何为民的意见,他毅然决然去了最南方的城市,那是一个从不下雪的城市。

杨榆去世的第三年里,何为州没有如期而至,他选择了投湖自尽,在月光投向湖水最澄净的夜晚,他喝了许多酒,酒瓶与球鞋整齐地摆放在岸边。所有人都认为他是酒醉从而出现的意外。

何为州曾在社交软件发布几篇杂乱的博客,篇幅很短,仅有短短几行:

2月7日   下了暴雨,忘记带伞,又淋湿了一身。

……

5月13日     我回恒山了,烟很难抽。

……

9月8日     终于梦见你了,下次来跟我说句话。

……

11月10日     我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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