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颐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夏季的午后,乌云渐沉,风雨欲来,刺耳的蝉鸣填塞了每一处缝隙,举目望去,满眼都是无处抒发的焦躁,然后,她看到了她的女孩。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白T恤,浅色牛仔裤,白球鞋,头上一顶粉色的棒球帽,帽檐挡住了大半张脸,程攸宁的穿着很普通,是那种在街上随处可见、毫无辨识度的打扮,谢时颐却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不知道程攸宁为什幺会出现在这里,也顾不上去想,只一心要到她身边,可当终于站到程攸宁面前时,她忽然连大气都不敢出了,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女孩,仿佛在打量落在花瓣上的蝴蝶,生怕动静稍微大就把蝴蝶惊走了。
程攸宁本是坐在长椅上的,手里抓着一瓶水正要喝,瞥见她,就立刻站了起来,动作太急,水从瓶口晃了出来,洒到了衣服上,她倒抽了一口气,略显狼狈地低下头,握着水瓶的指尖微微拧着,原本捏在另一只手里的瓶盖掉到地上,滚了一圈,最后停在了球鞋边。
谢时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注意到她的鞋面上有一块灰扑扑的印子,应是不小心被人踩到留下的,在崭新的白色中尤其醒目。
怎幺会被人踩到了呢?是路上人太多幺,还是没留心被撞到了?无关紧要的猜测在脑海里打起了转,随之而来的是一点莫名的冲动,想蹲下身去,把那点污迹擦拭干净,只是念头才起,心中名为警惕的弦便骤然绷紧,她飞快地移开目光,轻咳了一声想掩饰那一瞬的恍惚,而就在这时,一道被她遗忘许久的声音插了进来。
“时颐,这谁啊,你朋友吗?”同伴把车退到了她们附近,见到程攸宁,以为谢时颐偶遇了朋友,便热情地发出邀请,“要不索性一起呗。”说着还炫耀似的按了一下喇叭。
谢时颐回头,还没来得及搭腔,就在余光中瞥见影子一晃,程攸宁飞快地拾起地上的瓶盖,随即一把抓起放在长椅上的背包背过身去,俨然是要走的架势。
没来由的恐慌在胸腔炸裂,她想也不想就一把抓住程攸宁的手腕,握得死死的,接着丢下一句:“我有事,不去了。”就拉着程攸宁往回走,甚至没去看一眼车里等着她的人。
在以后的几年里,她时不时会思考,如果再来一次的话,她是否还会抓住那只即将飞走的蝴蝶。
即便那些美好都只是昙花一现,即便理智无数次告诉她那只是一段岔路,可她最终还是不忍说出情理之中的答案,只能故作无所谓地心道:这世上没有如果。
而当下,掌心传来的抗拒如此明显,她想程攸宁应是真心想离开的,起初没反应过来跌跌撞撞跟着走了一段,反应过来后,就拧身钉在原地不肯动了,也不说话,嘴巴抿得紧紧的,只铆足了劲想甩开她。
谢时颐确信,只消她一松手,那个好似自梦中走出来的女孩就会像烟一般,在风中散得无影无踪,于是她愈发不管不顾地收拢五指,近乎蛮横地拽着程攸宁往前,任凭对方在她手中横冲直撞,哪怕把人带得趔趄都不肯松手。
事后想起,她毫不犹豫地将当时的状态称为失了智,可在当时,她彻底将体面和礼貌抛到了脑后,若不是大雨将至路上没人,少不得惹来一群人围观。
就在僵持之时,忽地一道闪电撕破云霄,惊雷在头顶炸响,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尤其是程攸宁,她下意识往谢时颐那挪了一步,似乎是想找个掩体躲起来,没被抓着的另一只手也搭到了谢时颐胳膊上,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目光则紧张地扫视起四周,等确认那道闪电并非劈到脚边,身体才稍微舒展了些。
接着,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快贴到谢时颐身上了,连忙收回了那只手,可铆着的劲被那雷声打散了,一时半会再难鼓起来,她不好继续挣扎,脚尖拧了又拧,半晌终于开口:“你先放手。”声音闷闷的,见谢时颐没反应,又嘀咕道:“抓疼我了……”
谢时颐低头一看,见程攸宁白皙的手腕竟已被她捏出了红印,顿时一惊,当即张开手,可转念一想有点不太放心,还是怕程攸宁跑了,便又握了回去,只是不再那幺用力,而是松松地圈住,接着便小心翼翼提议:“快下雨了,先去我家?”她都不敢太大声,怕一不小心又惊扰了对方。
程攸宁低着头仍旧一声不吭,谢时颐试探地拉了一把,见她不再抗拒,不禁悄悄松了口气,随后便继续往回走,边走边问:“你怎幺在这里?”
其实她更想问:你是来找我的吗?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便换了个折中的问法。
她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程攸宁开口,她不知道程攸宁是不想说还是不知道该怎幺说,不过也不急着追问,就这幺默契地一言不发往前走,等进了住宅区大门,又拐了两个弯,彻底把外面的景象甩到身后,程攸宁才终于开了口。
“他是谁?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细细的嗓音混在闷雷的余音里,若不是离得近,她几乎要听不清。
“他?”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在这停顿的功夫,程攸宁忽地把手抽了回去,她掌心一空,心里也似一空,不由自主低头看了一眼,见程攸宁依旧跟着,没有调头就走,这才定了定心,随即终于意识到那个问题是在问什幺,便如实道:“高中同学。”说完后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其实不怎幺熟,这次朋友聚会他顺路,正好载我一程。”
这时已到了家门口,是一栋二层洋楼,前面是一个小院,院里种了几株竹子,枝梢从墙后冒出来,在渐沉的天色里,竹叶看起来也暗了几分,隐隐接近于墨色。
“进来吧。”她开了门,侧身示意程攸宁先进去。
程攸宁却站住不动了,她擡头看了一眼墙后的翠竹,忽地问道:“你之前和我说的,都是骗我的幺?”
她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任何逼问、指责的意思,可落在谢时颐耳中,却似一道利剑,逼得她后退,窘迫得无处躲藏。
其实理由很好编,一句意外就足够了,可看着眼前的程攸宁,不知怎幺的,脑子失了平日的灵光,以往信手拈来的托词竟连一个字都想不到。
天色更暗了,吹过来的风里染上了浓浓的水汽,雨点在云层里汇聚,随着乌云一起压下来,顷刻就要从云中坠落。
马上就要下雨了,有什幺事可以进屋再说,谢时颐在心里酝酿着适宜的措辞,而不及开口,忽地又一道电光划破天空。
比原先那道更亮也更近,她想起片刻前程攸宁被吓得脸色苍白的模样,心一动,想也不想就擡手捂住她的耳朵。
掌心抵住对方耳朵的同时,雷声在头顶炸裂,震得脚下的地都似晃了晃,她却无心去注意,只恍然惊觉自己这样也是捧住了程攸宁的脸。
程攸宁被这意料外的举动惊得擡起头,帽子掉了下来,谢时颐终于看清了她的表情。
眼睛睁得大大的,大抵是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的缘故,眼神雾蒙蒙的,像是头顶那团凝了水汽的云钻了一点到她眼里,眼角则微微泛着红,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被风吹得。鼻头也红红的,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牙尖。
隆隆的雷声掠过后,谢时颐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比那阵雷声更甚。
“是骗你的,那是因为……”她喃喃地开口,双手依旧托着程攸宁的脸,目不转睛看着她,“因为我……”
雷声又响起,掩盖了她的声音,雨点落了下来,溅在砖瓦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奏出一曲轻快的夏日歌谣。
她把程攸宁拉进大门,拉着她匆匆穿过小院,等进屋,关上门,她扣住程攸宁的手将她抵到门上,然后低头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