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人们常说,那种活了很久最后自然衰老死去的人,他们是喜丧。但是如果就结果论之,卢希音觉得妈妈卢薇的去世也算喜丧。她太累了,死了大概是好事。

此时是爸爸江函泽去世的第二年夏天,卢希音再次前往公墓不是去为他献花或是烧纸,而是为了见证妈妈的离去。江函泽生前的工资就不多,之后就只剩下卢薇一个人撑着那处只有四十几平米、破破烂烂的家。卢希音还在长大,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卢薇咬着牙打了好几份工,然而没过多久就极具命运色彩的,卢薇倒在了下班回家的路上,事故原因是车祸,她连带着肇事司机当场死亡。

学校很少向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提起死亡,充斥着卢希音生活的,无外乎是每周三下午的英语小测,同桌新交往的隔壁班男生,和磨损到看不清图案的文具袋。

现在妈妈走了,她不得不上来就直面死亡的重量。

卢薇的葬礼安排在星期五,当天中午下了超乎所有人意料的大雨,于是原定于下午一点开始的仪式推迟到了和卢希音放学时间临近的四点半。卢希音第一次参加葬礼的时候全程跟着卢薇,这次没人能领着她,告诉她什幺时候该干什幺事。她只能凭借着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桥段,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眼泪啪啪嗒啪嗒往下落。

事实上卢希音心里疑惑大于悲伤,她十分清楚的记得妈妈是孤儿,就算是同事和朋友也不至于是现在周围黑压压的一群陌生人。

好像没人在乎卢希音,几分钟过去她哭的眼睛都酸了。

又过去了不知道多久,卢希音突然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一种视线,有人在看着自己。她用袖角使劲擦干净眼泪,踮着脚环视了一周就顺利的找到了来源。

一个看起来并不比卢希音年长多少的年轻男人正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他相当显眼,以至于卢希音没花多少功夫就发现了他的存在。对方的嘴角本来呈现的是一种微微翘起的幅度,在和卢希音对上视线之后又上扬的高了些。葬礼上穿黑颜色是约定俗称的事,但是这个人黑色西装外套之下的马甲用了一种特殊的丝质,和其他人的同一棉质着装相比,一眼看过去辨识度很高。卢希音片刻时间没来由的想,他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让自己能发现他。

“初次见面,我叫江厦,是音音的堂哥。”

江厦,堂哥,卢希音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她完全没有对亲戚的概念。不过江厦和江函泽一样都姓江,是亲戚倒也没有什幺不符合常理的地方。几秒钟的时间卢希音的注意力全放在所谓的“亲戚”上,全然没发现为什幺一个她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过的同辈会知道她的小名。

反观江厦,他对卢希音没有第一时间回复自我介绍这件事并不在意,甚至表情肉眼可见的更温和了一些。等卢希音差不多反应过来了,语气生硬的开口:“我叫......卢希音,初次见面,堂哥。”。江厦嘴角的笑意扩大,“我知道。”

周围的人声变嘈杂了,卢希音还是不明白眼前这个突然蹦出来的堂哥到底是来做什幺的,于是她也就老老实实的问了。江厦笑容依旧,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擡手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卢希音顺着江厦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几米远的距离外站着另一个男人。他一看上去就和江函泽是同一个年龄段的人,而且不止于此,卢希音清晰的发现那个人和自己故去的爸爸长得有七八分相似。和记忆里总是很有活力的江函泽不同,对方眉眼之间透出来一种不好靠近的威严感,瘦削的下颌与略微凹陷的中面部都说明他平时不算好脾气。虽说长相出众,卢希音却下意识的有点害怕。

“那是我的父亲——也就是音音的叔叔,我们今天来就是接音音回家的,回新家。”

答案呼之欲出,不过江厦还是很负责任的说出来了。像是关照着卢希音的理解速度,他的语速相比刚才放慢了一些。

可是不管怎幺说,这种安排对于卢希音还是太快了。她想起来曾经小学老师说过的关于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的教诲,没有马上答应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我不去的话会怎幺样?”

这句话可把江厦实打实的逗笑了,压抑着的低沉笑声从他的喉咙间漫出来,好像听到了什幺过于滑稽的笑话。等他笑够了,江厦把腰弯下来到一个卢希音能听清楚的高度,薄薄的双唇在她的视线里开开合合。

“这个嘛,大概会送到孤儿院里去,变成小老鼠那样。”

真是生动形象的比喻,卢希音虽然不清楚孤儿院,但是对于小老鼠还是有概念的。她上学会途径一条巷子,巷子的尽头是这片社区存放垃圾的地方。物业每隔一周都会找专门的除四害公司来维护。到了清理的那天,巷子口就会横七竖八的散落不少老鼠尸体。它们仰躺在下水道里,深灰色的皮毛上沾满了污泥,空气里弥漫着异味。

卢希音不怕老鼠,不过她一点都不想变成那样。

于是又沉默了十秒左右后,卢希音从被泪水沾湿的袖子里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江厦的衣角。她有点发抖,她不明白自己为什幺要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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