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年,雁澜宗招了一批新的弟子,有些外门弟子被分到了藏书阁,他们年少且活跃,哪怕只有两三个人,凑在一起也叽叽喳喳的像在菜场。
他们渴望在宗门大比中赢得胜利,晋升为内门弟子。只要成为内门弟子,便不用再做杂活累活,而是可以学习最正统的宗门心法,一步登仙。
他们热情而不讨人厌,隋昕被他们拖着前往后山练剑。
在一名女弟子扯着隋昕的衣袖,满脸憧憬道:“快看,那些内门弟子都在山上练剑。啊,还有满月公子!”
隋昕随口道:“满月公子是谁?”
女弟子激动道:“余照余公子啊!掌门首徒,十五月下斩杀妖兽,一战成名,你居然没听说过?”
隋昕在藏书阁待的太久了。
隋昕心态平和,哦了一声。
内门弟子在山上练剑,外门弟子三三两两凑在山下练剑,隋昕捡了些柴火,在河边烤起了鱼。
女弟子抹了把汗,气喘吁吁道:“比不了,真的比不了。和我们一起进宗门的内门弟子已经很厉害了,更别说那个满月公子,那个剑花,那个周身气派……”
她忽然噤声。隋昕擡眼,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那边山道上,余照为首,一群弟子谈笑着走了下来。
即使已苦练一上午,他们却并不怎幺疲惫,个个游刃有余神情爽朗,身上穿着比隋昕他们更为精致考究的内门弟子服,跟着余照最近的几个人身上佩剑的规格只低于余照。
出于同门礼仪,外门弟子先向对方行礼,对方还施,也没有刻意嘲讽,但那种很自然的从容与无视,几乎让每个外门弟子都垂下了头。
隋昕收回视线,无动于衷地蹲在那拨弄火堆。她向来在对外交际上“麻木不仁”,用仙僚的评价就是性格萧散且不知礼数,非必要不行礼,到了人间也是如此。
再擡起头时,余照已经目不斜视地直接走过去了。他眉眼生动,嘴角还带着谈话时的笑意,这是真正对着自己人的笑容。
他是那种非常典型的年少成名,几乎未曾遭遇挫折的少年,眼底不含阴霾,笑容张扬。
而不是在藏书阁里对着隋昕时,斯斯文文,客客气气,像一张假面盖在脸上。
他或许已经忘记藏书阁里那一段不甚愉快的经历了。那于他而言,本就是不值得上心的。
旁边的女弟子呆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叹气,惆怅道:“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我们这些外门的,永远也别想进内门去。”
隋昕道:“鱼熟了。”
来练剑的外门弟子渐渐少了,又过了段时间,熬不住藏书阁寂寞的外门弟子都想办法调离了此处。藏书阁第九层又剩了隋昕一人。
年年皆是如此,隋昕已经习惯了。
某个寻常午间,隋昕清理香炉,越擦越困,靠着几案午睡时,忽听楼梯处传来少女活泼的声音:“余师兄,藏书阁第九层都放些什幺书?”
“只是些早古的陈旧心法、枯燥读物罢了。”另一道男声答道。与前两年相比,清澈感少了些,多了些干净利落。
隋昕睁开眼,正与少女身后那个身量更高的青年对上视线。
走在前面的少女俏丽活泼,闻言道:“难怪没人上九层来……咦,这里有人?”
她看清了隋昕手里的动作,又看见了隋昕身上的服饰,便了然了:“你是看守这里的人?”
“唔。”隋昕手撑着额头。
少女走过来道:“我是孟珍颜,你可知这层楼有些什幺书籍值得借阅的?”
孟珍颜,梦缘仙子的凡人名字,帝君的转世官配。
隋昕终于完全清醒了,说:“古书晦涩难懂,大多残缺不全。早古心法也不适用如今修炼,故而没什幺价值。”
孟珍颜转头问余照:“余师兄,你之前借过吗?讲什幺的?”
余照说:“替掌门取过一些心法,还有……《竹喧小纪》。”
孟珍颜好奇道:“《竹喧小纪》?这听起来像是野史杂本。”
隋昕低头继续清理着香炉,只能听见余照道:“数百年前,宗门尚无如今规模,只分三大派别:竹喧、游心、嘲崖。这本小纪,记的便是当时宗门大事以外,竹喧派内部的细碎小事罢了。”
“我找到了。”孟珍颜在书架上找到《竹喧小纪》,小心翼翼翻开陈旧的纸张,走到阳光处兴致勃勃地翻阅起来。但终究字迹模糊难认,她微皱秀眉一页页翻过,一目十行,忽然咦了一声:“这个人叫隋昕?”
隋昕清扫炉内香灰的动作一顿。
孟珍颜擡起头:“我刚刚看见藏书阁一楼挂的弟子号牌,名字也是【隋昕】呢。”
余照说:“是啊,真巧。”
从头到尾,他都离隋昕远远站着,隋昕没有擡头,无从知晓他的神情仪态,只能看见他被拉长的影子,贴在茶席边。
可是贴得再近,也还是差了那幺一点,始终不会与隋昕的影子交叠。
孟珍颜草草看完,便丧失了对第九层的兴趣,转身离开了这里。余照也该离开,可是顿了良久,连孟珍颜的背影都看不见了,他才说:“姓名确实是不值得记挂的东西,除了稗官野史,谁还会特记得无关人等的名字。”
隋昕把香炉放回桌案上,说:“记不记挂都无所谓,反正也会忘记的。”
“因为没有被人记住的价值幺?隋昕。”
他嘲讽地喊出了隋昕的名字。
他这种异样的语气终于让隋昕擡头看了他一眼。
他身上那种少年时期的高傲肆意收敛了很多,但是那种坦荡爽朗的神情却没有在隋昕面前展现,他眉眼压抑着,冰冷地看着隋昕。
————只是几年前她的一次冷淡相对,居然让他记恨至此?
余照不该是这样的人。或者说,在天帝转世的历代凡人里,都不会这样,这样心胸狭隘。
隋昕终于知道下凡之前,帝君嘴里那个轻飘飘的“心魔”到底是多可怕的玩意了。
可同样,想通这点以后,隋昕原本面对余照产生的隔阂感消失了。
余照只是余照,他不是前世一心求道的袁章,也不是更远之前的段平沙。
隋昕和天庭上的帝君不熟,自然也和这位余照没有关系。
“何必一定要被记住?这世间又有什幺是真的,什幺是假的。”隋昕说。
隋昕的态度太坦然了,衬托得他好似斤斤计较。
良久,他嗤笑一声,转身离去了。
第九层重新归于寂静后,过了很久,隋昕才走过去拿起那本《竹喧小纪》。
隋昕此前从未注意过这本书,它损毁得太严重了,且它并非珍稀心法,也非正统纪实,只是一本茶余饭后的小纪而已。
隋昕一页页翻开看着,终于在靠后的某一页,看到了【隋昕】。
寥寥几句话,甚至只是另一件事的插叙,数百年前一个叫隋昕的竹喧派弟子,痴恋当时的首徒段平沙,为此做下许多错事,最终离开宗门,不知所终。
并非不知所终。
隋昕离开宗门后另有机缘,得道飞升。数百年后再次下凡,却在这无人问津的角落,得见尘世间还有文字能把她记住。
隋昕指尖抚过着字迹,垂着眼看了许久许久,才合上这本书,转身将它扔进了烧茶的小火炉中。
火舌舔尽了泛黄的书册,舔尽了隋昕曾存在过的证明。
她已经很少能想起段平沙了。日复一日的岁月模糊了他在隋昕脑子里的模样,他大概是爱笑语的人,清爽开朗,像太阳一样灿烂耀眼,那幺多人爱他,自然也包括了隋昕。
那时的隋昕已经什幺都没有了,所以得到了他的片刻温暖便想得到他的全部。可是段平沙不是只温暖隋昕一个人,到了最后,隋昕惨淡收场,蹲在他的面前,看着失魂落魄的他,喃喃道:“我真的很喜欢你。”
他咬牙道:“可是我不喜欢你。”
这便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可即便是这样锥心断肠的话,隋昕如今也不太能记得清,也不再像曾经那样痛苦。
原来没有人值得被记住,她隋昕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