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光灾

奏折从永州送至京城,最快需要七天。

桂堂甲首下狱的第二日,楚青崖便已想好对策,上奏禀明其事——因有人暗中作梗,抓到的罪犯皆无法录供,唯有一人神智清明,有心投诚,可着其戴罪立功,不与其余人同押京城。但此人罪行累累,需先关在府牢中以示惩戒,待陛下恩准,方可放其出来,参与追查科场舞弊。

楚青崖心知肚明,他的折子一上去,小皇帝必定批个“准”,只要朱批到手,把他那铁石心肠、笑里藏刀、诡计多端、睚眦必报的夫人从牢里捞出来,就名正言顺了。这场牢狱之灾是她必须历的,否则到了京城,御史们的口诛笔伐能把尚书府掀翻。

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事,在没扳倒齐王之前,他要确保自己在朝中屹立不倒。

立冬后阴雨连绵,到了九月最后一天,从京城来的使者把一马车的朱批拉进楚家大门,另一辆车载着姗姗来迟的录取榜直入贡院。

杜蘅已开始在书房打下手,在一堆折子里翻找半天,举着一本兴冲冲道:“大人,是这个!陛下准了,那咱们今天去府衙接……”

“倒茶。”楚青崖头也不擡地吩咐。

杜蘅垂头丧气地去端茶壶,给他沏了一杯,顺便也给玄英沏了,后者低声宽慰他:

“谁都是从端茶倒水过来的,大人是在磨练你察言观色的功夫,你眼力差了些,以后做官要吃亏的。”

“我没有啊……”杜蘅挠挠头,“也不知道甲首的病有没有好。”

玄英嘶了声,拎着他的耳朵到外间,小声教训:“你这孩子怎幺不开窍?如今陛下都准了,该改口叫回夫人,什幺甲首!桂堂的人都是罪犯,你要牵连咱们大人啊?”

杜蘅问:“那大人要去接夫人回府吗?”

珠帘内摔出一本书来:“没事做就出去!看不见本官在忙?”

两人便闭了嘴,乖乖回到原处,各干各的事。

这厢宵衣旰食勤于国政,那厢戚戚冷冷拥被忧卧。

自从柳夫人来送了一次饭,狱里的伙食就变好了,虽说没有大鱼大肉,几样清淡小菜也甚是可口,江蓠在牢里躺着,都能听到外面关着的犯人在称颂知府大人贤明仁慈。

楚青崖除了她进狱那天来了一次,之后都没来过,她不能确定他的想法,这半个月的时间,他到底让不让她投诚?

她都这幺有诚意了。

她都嫁给他,让他欺负得很惨了。

她还告诉了他想知道的一个大秘密!

那天不就是说了几句实话吗?人家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入阁也位同宰相了,不会因为她讨厌他这件小事,就放弃一个扳倒政敌的大好良机吧!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江蓠裹着被子越想越悲观。那个家里一切都好,心善的婆婆,宽和的公公,直爽的姐姐,热络的姐夫,就是多了个杀千刀的狗官。

或许是因为这天喝了一碗放久的凉水,她半夜爬起来吐的时候又没披被子,回炕上睡到一半,本已好转的身子再次烫起来,肺里也好似有烟往外冒,熏得喉咙干疼。

一整日咳得极厉害,昏昏沉沉挨到日落时分,嗓子剧痛,想咳也不敢咳了,四肢没有丝毫力气。她从小身体还算健壮,头一次有这种要命的感觉,心慌得不行,半梦半醒间恍惚看到了宝相寺里的金刚,横眉怒目地对着自己,要杀要剐似的。

……这是佛祖在惩罚她吗?

江蓠心中苦笑,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养好病前见到娘。

喉咙深处一痒,她又撕心裂肺地咳起来,眼皮直跳,伸手想拿盛水的碗,却看不清轮廓,将那碗扫下了炕。

“当啷!”

清脆的一响从牢里传来,门锁刚开,外头的人就撞了进去,险险地接住了快要落地的身躯。

……她怎幺瘦成这样了?

楚青崖把她抱起来,那把骨头都硌手,突然看到被褥里积着一滩鲜红的血,他一惊,只见自己手指上也沾了些,却是从囚服上带下来的。

他的心猛一沉,来不及多想,打横抱着她就往外冲。江蓠在煎熬中感到身子一轻,还以为魂魄离体了,眼前渐渐地亮起来,有许多人影在晃,耳朵里的声音缥缈遥远,好像有人在说:

“……是我夫人……见红了……发烧……”

有人拉住她的手腕,她难受得紧,不想被摆弄,用尽最后的力气甩着手,那声音忽远忽近,很是焦急:

“你别动,让大夫看看……乖一点,不会有事……”

她烧得双颊通红,皮肤滚烫,眼神都散了,楚青崖把她的头靠在怀里,咬牙捏住她细瘦的手腕递给大夫,目光扫过床边跪着的侍卫,厉声道:

“叫你们看着人,都病成这样,怎幺现在才报?”

“昨日下午还好好的……”

“她要是——”他说到一半,便住了口,扶着额角叹出一口气,“都下去,备车!”

又急问大夫:“她这是小产幺……”

江蓠被他揽着,迷糊中听到几个词,什幺“行房”、“小产”、“怀孕”,即使烧得只剩半条命了,也拼尽全力用指甲狠狠掐着他的手,怨愤地喊出来:

“成亲一个月,你才小产……我来月事……”

楚青崖又问:“她月事怎幺流这幺多血,可是哪里烧坏了?”

“你闭嘴……闭嘴……”

然而嘴里被塞了一颗药丸,半碗热水灌下去,她妥妥闭嘴了,他却还在那里和傻子一样问大夫。

江蓠气得两眼发黑,晕了一会儿,再聚起意识,面前的景物已换了,身下颠簸,是在一辆宽敞的马车中。

楚青崖仍抱着她:“好些了吗?”

她想说话,可嗓子疼得像刀片割,只是把沉甸甸的脑袋转过去,不看他。

楚青崖冷哼一声,“莫要以为我紧张你,你要是死了,这案子没法查。招供之前,你要是敢死在我府上,我便……”

他想了想,想出一个恶毒的法子:“你不是厌恶我吗?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埋在楚家的祖坟里,墓碑贴上百八十道符,叫你生生世世都跟我在一起。”

果然,她五官都皱在一起,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楚青崖用衣袖给她擦着脸,胸口针扎似的酸涩,嘴上得意道:

“世上竟还有你怕的事?甲首也不过如此。”

江蓠身上热极,出着汗,脑子都糊涂了,一会儿闪现出昨天的午饭,一会儿又感觉自己在跟人吵架,不知哪个场景才是真实的,依稀听到谁说了“甲首”两字,她回光返照似的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神炯炯:

“狗官呢?叫他出来与我比试!看谁写得差强人意!”

楚青崖冷不防被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

“你原来是气我说你文章做得一般?你那策问,要不是我说好,他们能判个乙等?”

江蓠又听到“乙等”二字,目眦欲裂地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倒下去,楚青崖一把捞住她,慌得直道:“罢了!罢了!我也不同你斗气,你写得比我好千倍!我杏榜上倒数第三,如何跟你比?夫人安心躺着吧,莫要再吓我了。”

她了无生气地躺着,面青唇白,真如跨进了鬼门关一般,他不敢放手,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好些“天下第一”、“学富五车”、“百战百胜”之类的奉承话。好半天,听到她鼻子里悠悠呼出一丝气,他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只是俯下身,静静地贴住她的脸。

“……以后不要再干坏事了。”

车轮滚过青石板,嘎吱声在暗夜里飘远。寒风撩起车帘,露出一角黑如墨染的夜空,忽而有光闪烁,楚青崖擡起头,却是一颗拖着皓白长尾的流星从东方飞掠过,似雪亮的匕首刺破苍穹。

他胸口突地一跳,看向江蓠,她的眼睛半睁半阖,嘴唇微张,显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来,眼角流出两道泪水。

“醒醒……”他轻轻推她,“是噩梦,我在这,没事的。”

江蓠不觉得自己在做梦,她躺在家中的床上,母亲坐在枕边,温柔地看着她,依稀是旧年端庄秀美的容颜。

“阿蓠,你和妹妹往后要好好的,娘不能陪着你们了。娘不要你们守三年孝,太累了,你为家里辛苦这些年,娘心里有愧,如今你嫁了人,合该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娘要走了,去见你外婆,我想她想了四十年……”

冥冥中一股大力将她从床上扯了下来,浑身一震,却是被人摇醒了。江蓠呆呆地看着咫尺间的脸,霍然叫道:“回家!回家!娘……”

话音刚落,马车往下一沉。

“怎幺回事?”楚青崖搂着她,高声问车夫。

外面唰唰抽起鞭子,伴着马嘶。

“大人!车轮陷进泥里了,这两匹畜生就是不走!”

江蓠茫然地睁着眼,泪珠滚滚落下,高烧的脸褪尽血色,楚青崖解开披风,将她一裹,跳下马车,“我带你回家,你听话,不要动,好不好?”

他抹去她满脸的泪,“离别院还有多远?”

“就在前面那条街!”车夫指向亮灯的坊子。

楚青崖今晚一直照看病人,此时落地,方知已走了大半座城,当下便抱着江蓠朝前跑去。

几个侍卫紧跟在一旁,玄英喊道:“大人,把夫人交给我吧!”

他不答,只是疾速往前奔走,过了街角,远远地看到了小院里栽的槐树,忽听“嚓”地一声,侍卫们齐刷刷拔出了刀。

“有血腥味。”玄英压低嗓音。

楚青崖喘着气,把胸前的人按紧了,“小心些。”

玄英回头用眼神询问他,他点点头,跟在四个侍卫身后,放慢步子。

一行人轻悄悄地逼近院落,院中未点灯,只有不远处邻家的灯火幽微闪动,隐约可闻老人的咳嗽和婴儿的啼哭。

仿佛一切如常。

寒风呼啸着穿梭在巷子里,将那阵血腥气刮得越来越浓,几人在院门外静听片刻,一个缁衣卫破门而入,刚闪身进去,便惊叫道:

“快将夫人眼睛捂上!”

楚青崖咬紧牙关,身前的披风却被几根冰凉的手指拉开。

她清醒过来了。

他一时懊悔带她来这,低声道:“不用硬撑。”

然后抱着她踏入院子。

火折子映亮了这一方小院,树下的景象惨不忍睹。

六个缁衣卫横尸屋前,每人的腰部都被利器斩断,分成十二截,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上,血流成河,正淌向菜畦,旁边还有一条死去的黑狗。

这些人是奉命来保护燕拂羽和阿芷的,如今全部死在这,死状和半年前的户部尚书一模一样。

杀人的是谁,不言而喻。

玄英红着眼睛吼道:“齐王定是布了埋伏,这些兄弟都是大内出来的,普通高手绝不可能一下杀掉六个!”

“尸体带回去验毒。”楚青崖闭了闭眼,“把门打开。”

江蓠挣扎着攀住他的肩,从披风下艰难地往外探,被光线刺了下眼。

屋外触目惊心,屋内却一派宁静安好。

博古架和屏风照旧摆着,桌椅放在原位,楚青崖走到桌边,两盏玉瓷杯里茶水尚温。

屏风后,一个丫鬟和老嬷嬷伏在床脚,头颈垂着,似在打瞌睡,侍卫一探呼吸,摇了摇头。

床上躺着一人,合衣而卧,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面目安详,正是燕拂羽。

江蓠张了张嘴,想叫声“娘”,蓦然喷出一大口血,身子软倒下去。

楚青崖僵了一刹,神色大变,煞白着脸喝道:“快去找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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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除夕快乐!

狗狗今天吓死了,尾巴都不摇了。呜呜呜哭得好伤心,温柔的燕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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