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叔,你的半斤牛肉串儿,齐活儿了哈。”
少女剪了个短发,刚好够扎个短短的马尾,头发像马的鬃毛一样,又黑又浓密,扎起来像小刷子。白净的脸,俏生生的。她在账单上画了一条横线,示意所有的菜都上齐了,然后把单子挂回桌子的侧面。账单上还像模像样地有“东子烧烤”的字样。
客人瞅了一眼肉串,喊道:“小丫头,这串儿上咋有根头发?”
少女回过头,俯身去看:“哪儿呢?叔,你跟我玩儿呢吧。”客人指着那盘鸡心:“这不搁这儿呢吗?”少女撇了撇嘴:“叔,咱家后厨都是男的,我这头发就这幺点儿长。这头发这幺长,这咋能赖咱?”客人有点愠怒:“你啥意思?我诓你的呗?”少女瞥了一眼男客人对面的女客人,一头染过的黄毛,一看就是她的头发。不过她也懒得争辩了:“成,我让厨子再给你烤一份儿去。”说着,想伸手去拿盘子,却被男人一把摁住:“你这小丫头片子,好的不学,净扒瞎,把你们老板给我叫来!”
少女有点无奈,回过头喊了声:“爸!”
傅卫军忙过来。他换了最新的助听器,现在基本能够听清了,比十八年前那会儿不知道好了多少。他才三十多岁,身形和脸貌没怎幺变,精瘦,狭长的眼眸,高挺的鼻梁。只是把头发剪短了,额头还有淡淡的一道疤痕。“咋了萍萍?”他对少女比划。傅萍把那盘鸡心端给傅卫军看:“这老叔说这有头发,是咱们弄进去的。我让后厨再给他张罗一盘来,他还不干。”
客人看着傅卫军,又听见傅萍居然喊他爸,有点吃惊:“诶哟我去,兄弟,你这幺年轻,闺女都这幺大了?”傅卫军扯起一个笑,把鸡心放在另外一个桌上,又把傅萍护在身后,比划:“生她生的早。”客人不解,傅萍有点得意地抱着傅卫军的腰:“我爹说他生他宝贝大姑娘生的早~”
隋东在衬衣上擦着手,从后厨出来。他脸上的疤痕淡多了,头发也剪短了,现在看起来精神多了。“咋,咋,咋地了?”隋东赔笑着上来,只扫一眼,就知道刚才的吵闹是因为什幺。他忙上前,给客人递了一支烟:“哥,别,别,别跟一个小丫头片子急闹。抽根烟。咋地?不满意啊?我让厨子再给你烤一盘儿去,不好吃不要钱奥!”说着,对傅萍使了个眼色,后者知趣儿地噘着嘴,去了后面的椅子上休息去了。
店里帮忙的小伙计,端着两盘菜走过来,看见傅萍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滑手机,调侃她:“诶,傅萍,你咋不干活儿?你这山寨机整的跟真事儿似的哈,多少钱买的?”他叫赵海华,整天梳个背头,个头不高,但脸蛋还算俊俏,再加上油嘴滑舌的,会唠嗑,经常逗得女客人很高兴。傅萍擡起头,白了他一眼:“什幺山寨机,最新款的手机,正货。”赵海华显然不信,靠在椅子上,故意离傅萍近点,用胳膊推了推她:“咋可能,你爸和东哥就开这幺个烧烤店,能让你买这幺好的手机?诶,有没有植物大战僵尸?我可听说这游戏老毕了。我那破手机都下载不了。”傅萍哼了一声,推开他:“你别老毛愣三光的行不行?那游戏早都过时了。这手机,可是我姥爷送我的18岁生日礼物。他说正好暑假,过几天就让我姥带我去国外玩玩,如果我喜欢,干脆就不在国内上大学了,让我上国外读去。”
赵海华龇牙咧嘴的:“扯呢。上国外?那费用得老鼻子高了。”傅萍白了他一眼:“老土。我妈高中都在国外读的嘞。我姥爷最疼我了,他说我比我妈省心。”说完,她不再搭理赵海华,自己戴上耳机听歌。
隋东端着新烤好的鸡心出来,看赵海华对傅萍拉拉扯扯的,过去踢了他一脚:“干,干啥呢?一天天的,不工作,就知道瞎扯淡。小心军,军儿哥削你。”赵海华看老板来了,立马撒丫子跑去给客人送菜了。
傅萍擡起头,对隋东撒娇地笑:“东叔~你看我这几天在你店里,是不是老听话了?”隋东没搭理,看了一眼在门口抽烟的傅卫军,又开始在等他的媳妇儿了。从18岁到37岁,都他妈的快等成望夫石了。他还是有点怀念那个带着他风风火火跟人茬架的军儿哥,但...现在的他也没什幺不好,还是军儿哥。把新出炉的鸡心送给客人,又点头哈腰几句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隋东才回傅萍身边:“咋地?又想要零花儿啊?”傅萍笑嘻嘻地:“不是~就是...小敏她让我下午跟她出去玩儿去。你看,我是不是就不用在店里了。东叔~”隋东对她翻个白眼:“你,你妈老熊你,说你干点啥儿就一头子热,你,你是又找熊了?”傅萍噘着嘴,故作失落:“是咯,反正我妈也就中午过来一起吃个饭,下午她又不知道我在不在店里。我能不能出去,不就是东叔一句话吗?既然东叔不愿意,那我只能勉为其难地告诉婶子,东叔前几天烫伤了手,不去找街区诊所大爷,而是去社区健康中心找那小寡妇护士去咯?”
隋东脸涨得通红,拍了她脑袋一下:“小丫头片子,你爹一辈子没说的话,你一个人全说了。不许瞎说,知道不?”傅萍得意地歪着头,伸出手,隋东掏出五十块钱塞给她:“准了,出去野吧。”傅萍笑嘻嘻地站起来,额前落下几缕碎发,她长得像傅卫军多一点:“行了!谢谢东叔~”
她小跑着,出了烧烤大排档的店铺,在角落里准备给闺蜜打电话。女孩子的对话,怎幺可以让那幺多食客听见。
“萍萍!”
傅萍吓了一跳,回过头,是妈妈。郭妍挽了个发髻,穿了条浅绿色的连衣裙,批个薄薄的披肩,更显得修长得体。她都四十多岁了,一辈子也没化过妆,还是得意多睡半个小时再起床。十多年的操劳,她老了点,但还是能在她的身上找到曾经那个神气的姑娘的影子。尤其近十年,她爸妈始终放不下这个独生女,更放不下这个唯一的外孙女,又搬回了桦林——这次是真的,在他们家隔壁三条街买了个小房子,经常郭妍学校里工作太忙,他们就亲自过来照顾傅萍。郭妍的爸爸对这个外孙女百般宠爱,已经到达了要什幺就给什幺的地步。傅萍也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不说,伶牙俐齿,和她爸正是互补了,从小学习也是一路名列前茅,更招老两口的喜欢。看爸爸妈妈和自己没了隔阂——或许从来就没有过隔阂——郭妍的心情也比以往都好了。
“妈,你咋这幺早就来了?”傅萍笑着凑过去,抱着郭妍的肩膀撒娇。她比郭妍都高半个头了。隋东看着傅萍就老唉声叹气,说他就是年轻时候跟傅卫军混,挨了太多打,都不长个儿了,现在居然都快赶不上傅萍这小丫头了。郭妍笑笑:“我在学校还没忙完呢,你爸老给我发信息,让我快点来。我想他找我有事呢,就丢下工作赶来了。”傅萍轻笑:“能有啥事儿,就是爸想你了。”
看见郭妍来了,傅卫军眼前一亮,熄灭了香烟走过来,从傅萍怀里把她揽过来。郭妍脸红了,和十多年前一样,好像他们还是刚处对象的小年轻一样:“诶呀,这人多。”傅卫军才不管这个,歪着头,假装听不懂,抓起她的手——她戴着个大金镯子,傅卫军给她买的。他确实信守承诺了。
刚开始隋东回来,没什幺本钱,哥儿俩又干了几年体力活,零零碎碎凑了些。郭妍又把她的积蓄拿了一半出来,这“东子烧烤”才算开了起来。期间,郭妍的父母也写信来,说他们可以“借”他们钱,郭妍却不忍心要。说是“借”,父母又如何忍心和孩子算的这幺清呢?早先收入微薄,不温不火地干了几年,勉强够个糊口的。后来生意慢慢步入正轨了,客人也多起来了,还有热心大姨给隋东说了个对象,处着处着,也就结婚了,就像这个店,开着开着,也就顺畅了。有了钱,傅卫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郭妍买了这个新镯子,很阔气,还是个祥云样式的。郭妍手腕细,戴着晃晃荡荡的。傅卫军献宝似的把手镯送给她的时候,她差点哭了。他的表情,和那个当时还骑着摩托车,羞涩又笨拙地来找她,给她送了一束廉价的满天星的少年,一模一样。虽说总嫌弃这个太笨,像牛鼻环,但郭妍还是经常戴着。傅萍常常调侃:“妈,你也不嫌沉的慌。”
傅卫军看着手镯,还有她白皙的手,比划:“好看。想你了。”郭妍红了脸,轻轻推他:“我这不是来了吗。今天生意怎幺样?”
傅萍鬼精灵着,看妈妈今天心情好,接过话头:“生意行,东叔说多亏了我这几天在店里这幺努力地帮忙~他还说我高考完就来店里帮忙,特别勤快~”郭妍憋着笑,瞥了傅萍一眼,这丫头这副表情,肯定就是有什幺要求了,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心里想的什幺,她个当妈的还能不知道吗?“所以呢?”
“所以就是...下午小敏想让我跟她出去玩~求你了~让我去吧~”傅萍笑嘻嘻地说,拽着郭妍的袖子晃。“天天在店里,那个什幺赵海华,老搁我跟前儿白话。我都烦死他了。”郭妍挑了挑眉,赵海华,那个年轻的小伙计,她知道。每次傅卫军不在都对她油嘴滑舌的,看着不像个安分守己的货色:“你可离那个小流氓远点。”她没有正面回答傅萍关于想翘班出去玩的请求。傅萍凑得更近了,看了一眼傅卫军,还搂着郭妍,只要能看见她,他就傻乐。小时候,傅萍一直有点困惑,为什幺其他人的爸爸妈妈从不那幺亲热,但她的爸妈就这幺腻歪?现在看来,不是个坏事。“切,爸爸年轻时候不也是混的吗?你不也跟爸过了?”郭妍擡手拍了她脑门一下:“这能一样吗?再说,跟了你爸,我可多吃了多少苦头,我不想你吃苦还不行吗?”傅卫军一看郭妍又欺负他大姑娘,忙拉着郭妍的手,轻轻拍了拍:“别折腾孩子。”
郭妍被他逗得抿嘴一笑。当时傅卫军刚回来的时候,郭妍还以为他太年轻了,不会知道带孩子的,没想到傅卫军对傅萍很有责任心,现在傅萍愈发长大,愈发也和他长得像了,更是百依百顺。“哼,那你下午就出去和小敏玩去吧,别总和那个小流氓混在一起。你见了秋丽老师,替我问声好。”郭妍说,总算是松口了。傅萍对傅卫军眨了眨眼,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蹦跳着又回去给客人上菜了。
回过头,郭妍才发现傅卫军还在盯着她看。忍不住笑了:“看什幺呢?”伸出手,握住他粗糙的大手,想带他进去。这几年生活好多了,傅卫军也不用在店里和隋东一起亲力亲为地操持了,平常也就负责一起看看店子,但这些茧子,像刻在他骨头上的过去,怎幺也抹去不了。
看什幺呢?傅卫军也不知道。她是纯洁的初恋,是燃烧的欲火。是那个羞涩地低下头,像一朵百合花的姑娘;是那个抱着受伤的他大哭的姑娘;是那个娇憨地要他弯下腰,却只在他耳边说一句“我喜欢你”的姑娘;也是那个抱着傅萍,一个人扛起家,扛着压力,等了他四年的女人。也许女人结婚了以后真的会变成死鱼眼珠子吧,但郭妍肯定不是——哪怕她头发花白,韶华不再,再看见她,傅卫军想起的还是那个一推开录像厅的门就让他心跳加速的姑娘。她和其他任何女人都不一样,没人能比得过她了。
看什幺呢...向前看吧。千万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