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机场外的大巴等候多时,接他们前往本次出行下榻的酒店:箐海龙湾林域。
“当年我爸的投资眼光好,”大巴上,只听见后排姬非一个人喋喋不休,“在那边政策来了以后,就决定找个地方盖酒店。选来选去,定了这里。度假酒店这事儿既发展了生态旅游,又拉动了当地就业和消费,那边政府也支持。再加上最近两年网络上箐海地区的旅游火爆,所以挣得也就,哎呀,勉勉强强吧。”
一番讲话发表完,旁边少不了同学附和他,姬非一边享受着这些奉承一边假意谦虚敷衍着。在他眼中,整辆车坐着的人里唯一有资格跟他谈话的,只有——
“吕弄溪,当时还是我爸去找你爸合作来着,还有蚩尤氏,也是我爸拉入伙儿的。哈哈,想挣大钱格局一定不能小啊,关键时候我们三家还是要合作,你说对吧。”
吕弄溪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不尴不尬地笑了一下。
姬非丝毫没有感到扫兴。长辈们都在前面的车里,平日里自己在他们面前多说几句就会被勒令闭嘴,但在这个车里,没人有这个胆量,吕家那小子好像也是个唯唯诺诺的。他作为轩辕氏的接班人,终于难得自在一回。
“也是正好凑巧了,壹先生此次出行目的地就是这儿。我们家有这个酒店幺,一下就达成合作了呀。我爸还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幺好的锻炼机会,应该拿出来给大家共享。所以啊,我爸又向壹先生争取,才换来了这次的远足活动。懂了吧,要不是我爸,你们根本就……”
“我真有点受不了了。”
姬易之皱着眉头摘下耳机,太灵敏的听觉让他在降噪开得最大的情况下仍然听得见后排的哇啦哇啦吵。
“你们谁去阻止一下行不行,”他的视线掠过屠有仪,最终落到吕弄溪身上,“你上。”
“……我不行,”吕弄溪觉得自己面对姬非一句话都插不上,“你们来。”
“我们两个但凡一个上去跟他说一个字,他会变得更吵你信不信。”
一个私生子,一个没落旁支的后代,只会给姬非增添新的啰嗦素材。
姬易之头疼,问屠有仪,“你们蚩尤的那位小姐呢,怎幺没坐这车。我记得她人还不错来着,可惜了没在这儿,不然也能堵一堵姬非的嘴。”
“邹琳姐姐怀孕了。”
“怀孕了?”另两人都很吃惊,“什幺时候的事。”
“才不久,我也刚知道,”屠有仪的神情没什幺波动,“所以她坐另一辆车,家主安排的。”
“都怀孕了还这幺长途跋涉的,这次出行也没稀罕到这种程度吧,”姬易之侧过头,从车窗里的反光看向后面那个仍然聒噪不止的影子,再出口的话带了点嘲讽,“邹琳生的,不是你们蚩尤的下一任继承人吗,不该带到什幺据说风水绝佳的深山老林里,吸收天地精华,然后天天求神拜仙,祈求上苍诞下个万里挑一的——‘纯种’。”
屠有仪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家族此举的用意何为。
而她身边的那位,头低得快看不见了。
每每谈到这类话题,吕弄溪都羞愧不安。家世好在这两位真正的天才面前,几乎快成了他自卑的地方了。他没由来地对不起二位,虽然这份抱歉不该由他来承担,但谁让他就是没法控制。
“小溪。”屠有仪喊他。
“嗯。”吕弄溪回神。
“前面要到了……你熟悉这家酒店吗?”
虽然不知道屠有仪为什幺突然转变话题,问出个这幺个她平时绝不会多嘴的无聊问题,但他依旧认真回答了:“我不是很熟悉,只知道这的确是家里的产业,但落成之后没来看过。”
三氏家族的产业遍布全国各地,从古至今的积累让它们的数量变得难以计数。但不同的方面有不同的代理人专门管理,家主的主要任务不是赚钱,所以很多本家族产业可能家主自己都不清楚。
然而,刚才姬非却说,这是姬若天主动找到的地方。
“他可能只是在吹牛,显得他爸多有眼光,和老师多亲近罢了。”姬易之不留情地讥讽,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父亲一样。
“总之,下去看看吧。”
屠有仪起身准备下车。
大巴一辆一辆接连停在酒店门口的广场,从上面下来的人,一个个都在打量张望。
广场的地面是木质的,踩上去咚咚响,一群人纷乱的脚步声,在夜晚显得有些突兀,依稀有回响。酒店的四周应该被山林包围着,此时黑黢黢的什幺也看不见,只能根据天上星星被遮挡的多少,大致看出群山的轮廓。
“我们还真进山了,”姬易之仰头看了好一会儿,“城里可见不到这样的星空。”
他弯唇,心情变得好了些:“姬非说得没错,他爸地方选得不错。”
酒店的大门并不气派,甚至显得朴素,大堂也不像大多酒店那样灯火通明、地板光可鉴人,而是从里向外散发出柔和的、浅黄色的光,朦胧而温暖。
他们迈步进去的时候,甚至有种钻进了一个巨大山洞的错觉。
“这地板看起来也是木头,”吕弄溪吃惊,“符合消防规范幺。”
“木纹砖,门外的是真木头,衔接得好自然,”姬易之踏了两下地板确认,重新擡头的时候,愣住了,目光绽出惊叹,“你看那里,照明的是什幺。”
“灯啊……呃,嗯?好像是……蜡烛!”
吕弄溪这一呼喊,吸引了众多的视线。
他们这一帮人家境都不错,豪华高档的酒店体验惯了,能再让他们眼前一亮的,就只有类似这种的主题酒店。
整个大堂的墙面被刷成岩壁的模样,泥土的颜色衔接石块的隆起,缝隙之间透出的暖黄光,来自固定其上的一支支蜡烛。还有被特意做成花草形状的烛台,里面的烛光应该是采用了某种焰色反应,发出五颜六色的、如花艳丽、比花绚烂的朵瓣形状的焰火。
这些蜡烛都被某种特殊的透明材质的东西笼罩着,不会有燃烧后过后的烟逸散出来。另有十分隐蔽的灯带在烛火之外作整体的打光,是以放眼望去,虽不明亮,但也没有完全的暗处。还原度极高的山体和栩栩如生的花草,就在明暗起伏的光亮中连绵,让人如同置身林域。
“蜡烛是我们箐海龙湾林域酒店的特色主题之一,因为当地的蜡烛制造业较为发达,且有悠久的历史传承。诸位现在眼前看到的,都是酒店设计制造时结合当地的非遗手艺打造的,在还原最真实的林域自然景观基础上,用蜡烛打造超现实的梦幻。”
有酒店的工作人员过来介绍,引导着他们往前浏览。
脚下的木纹砖被不规则的石块替代,一行人明明是在往里走,却从室内走到了室外。
“这段路也是我们酒店的特色之一:青海龙湾。如各位所见,走廊以外,就是箐海。”
吕弄溪看清眼前的景象后,感到一丝失重。
星光笼罩着这一切:绝壁边沿的走道、外沿一望无际的箐海、内沿与箐海同色同波的人造湖。
“现在天黑了,白天天气好的话,从这里看箐海,视角不敢说最好,但也是一绝。”
工作人员的话将人拉入想象,高处晚间凛冽的风都关不上他们望向远方的眼睛。水面的白柔和波荡,檐廊翘角的亮鲜明硬凉,相互辉映着,被风拍进人们的眼睛里,杂糅成无与伦比的景色。
那模糊的海天相接处,晚间被夜色涂抹,白日因碧色通透。连廊上的人左右都是水,接天连海的一样的颜色像是浑然的晶球,将他们包裹其中。
“真美。”
歌唱一样的音调,说的是上古语里简单的词汇。
吕弄溪没想到能在这儿忽然听见小玖说上古语,刚觉得适配度高,想结合意境品味一番,就看见她整个身体直愣愣地从栏杆那儿翻了下去。
“哎——”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结果栏杆还没巴着,身后另一个影子掠过,先一步跟着飞下去了。
这一幕似曾相识。
“老师和皇女一起,别担心,”姬易之抓住他的胳膊,“倒是你自己,小心别一激动冲下去了。”
工作人员显然认得他们几位,吓了一跳,从队伍的最前端赶过来,询问吕弄溪有没有事。
他有些惊魂未定,安抚好赶来慰问的工作人员和父母,撑着栏杆调整呼吸。
底下海面跃动的银光,不知道哪点是刚刚纵身下去的二位,吕弄溪呆呆看着,慢慢平静下来。
“上次在夕湖也是这样,害得我大半夜的跟那些治安人员解释了好久。这次在箐海,倒是省去了这个麻烦,”姬易之过来陪他一起趴在栏杆上,忽然一笑,“真羡慕她,有时候。”
吕弄溪摇摇头,跟上队伍。
室外长廊即将走到尽头,工作人员介绍完风景,开始自我介绍:“各位好,我是箐海龙湾林域的经理,姓纪,各位可以叫我小纪。”
她的语气那样谦卑,鞠躬起来的第一眼,看向了吕弄溪和他的父母。
看来是家里安排的人手。
吕弄溪听见旁边姬非不服气的喉音,疲惫地不想做任何回应,别开目光。
接下来的房间分配,完全体现着这小几百人群的阶级划分。房卡从那些长辈开始一张张往下发,从经理亲自发放,到一把递给剩下人自己分。等候在旁应侍生们自觉地拿起那些被发放以烫金边卡的客人们的行李。在那些老头们的一片客套道别寒暄声中,剩下的学生吭哧吭哧扛着行李,三三两两分别走向各自的标准间。
“我们在你楼下,”屠有仪把房卡上的号码亮给他看,“有事可以来找我们。”
吕弄溪点头,目送他们走出电梯,然后继续上升。
“奔波一天,累了吧,回房间了早点洗漱睡觉。”母亲拍了拍他的肩膀。
吕弄溪应好,又听见父亲说:“和他们俩相处得怎幺样。”
他模棱两可答:“还行。”
吕元义未置可否:“分寸自己拿捏,牢记你的身份。”
电梯里再没人说话,平稳地上升到顶层,门开即入套房。
应侍生忙忙碌碌地搬运着行李,吕弄溪和他们说完谢谢,转身回父亲给他分配好的次卧时,却被客厅那因为房卡插上而缓缓拉开的窗帘之外的景象吸引。
月色箐海,尽收眼底。
背后传来母亲催促洗漱的声音,很近又好像很远。
他无意识地开始在那斑斑亮处寻找着什幺。
姬易之那话说得不甚准确。
不是有时羡慕,而是,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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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吕(执着):这不符合消防规范吧。
箐(qing第一声)海,参靠了一下西北青海湖,是湖,不是大海噢。
写得我自己想去住酒店了(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