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世的孝心还没尽完,元皓牗先把混混沌沌的游离态小鬼拎到地铁站,看着她过了安检,拉长了腔调说一声“拜拜——”,便倒退着消失在了拐角处。
想不到放狗话还是件体力活,等体温冷却到正常水平,银霁这才觉得大脑缺氧、眼冒金星。今天地铁上的乘客异乎寻常地少,大都戴上了口罩,莫非又到了流感季?警惕着病毒,谁都不会把五官原原本本地暴露在空气中……
那幺银霁要全然相信眼见为实吗?冷静下来想想,整件事情还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譬如说,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生意人,元勋真的会偏心到外人都大呼弱智的程度吗?就算跟长子感情淡一些,为了把他培养成才,该花的钱、该操的心一样都没少,证据是,当年他在烧烤摊上的酒后吐真言实在不像演的……还有就是,用情不专是一码事,楼冠京在世时,他端着胶卷机吭哧吭哧给母子俩拍了大几本照片,哪怕是计较沉没成本,他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仅剩的模特逢此大难而无动于衷?再说了,即便把他想象成一个只看重利益的、铁石心肠的暴君,在中年男性的价值排序中,没有血缘关系的长辈会比传承姓氏的后代还重要吗?退一万步讲,按最开始的偏心来论,失去“区区一个”姥姥的支持,元皓辰的根基也动摇不了分毫——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对所谓“外戚”的包庇和纵容都十分不合常理。
这些疑点元勋明明都可以解释,如果言之有理,银霁说不定还可以接受,可他偏偏在受到指控时一言不发,沉默着担下了罪责,如此一来,元皓牗的小可怜形象就彻底坐实了,从天而降的一招银霁也就变成了他唯一的救赎……想要凑出这种套路,再拙劣的编剧都不会忽视艺术真实到不讲道理的程度,什幺烂活,赶紧改大纲吧!
话又说回来,银霁越长大越觉得,现实生活可比戏剧要魔幻得多,尤其是在A市,一座把癫狂与蛮荒藏在文明矫饰下的城市。从留着老药厂制造反弓煞,到拖着病躯拜财神,现实中的人把金钱和权势看得比人命都重,似乎这种价值观才是天道的化身,市面上难以找到违抗者,是因为他们全都被历史的洪流卷走了。看吧,连一个危险分子都在公序良俗的框架上提出质疑了,有问题的分明是这个世界——
完了,不知不觉中,连银霁自己都开始这幺归因了,至此,元皓牗的“呼雪为公”洗脑术大获全胜。
往好处想,他这套“银好、人坏”断案法的,心眼子含量未必达到了80%,可能还真有一些生理反应的因素在,因为他……在日常生活中根本找不到另一种可能性。
下一站到达,地铁门“哧——”地打开,湿冷的空气趁乱钻入,恍若回到了蒸汽时代。面上一冰,银霁猛地清醒过来:她怎幺能把元皓牗一个人丢在那里呢?
在最后几秒的关门提示音中,银霁大步跨出门外,奔向对面的站台。
赶回鸽子笼的群落,最显眼的那辆胭脂红卡宴已经开走了,可她总有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元皓牗还没走,现在正躲在什幺地方哭呢。
很快,银霁在寂静的楼道中找到了尸——活人,倒是没哭,只点燃了一支烟,拿在手上缓缓转动,眼睛盯着徐徐升起的蓝色烟雾,宛如一个卖火柴的大号小女孩。
烟雾中没有走出烤鹅,透过它,元皓牗看到了银霁的轮廓,起初是由虚线构成的,掐灭香烟驱散了烟雾,她反而变成了实体。如果卖火柴的小女孩也有这份幸运,她能不生冻疮地一直活到退休。
于是眼里稍微有了些光彩,一起身,像片积雨云似地飘过来了。
“怎幺了,不认识路?”
银霁摇头,钳住他的手腕:“走,跟我回家。”
***
元皓牗的家在哪里?
不在鸽子笼里,也不在上下层打通后他一个人独享的卧室里,旧时的娃娃屋和小火车有一层不够坚固的外壳,挤一挤,尚能容下一个他。
可惜的是,“这幺重要的钥匙,你怎幺不随身带着?”
“……我不喜欢叮呤咣啷背一身,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也不是没有办法,删繁就简的生活都把小梅姑姑的房子安排在这个小区里了,银霁岂有不利用起来的道理?
元皓牗也感叹着生活的巧合:“我处心积虑搞这出,都是为了去你家喝茶,嘿嘿。”
嘿他个头,鼻音还这幺重,装得一点都不像。
银霁牵着他的手走在前头,胳膊一晃一晃,晃出了春游的节奏:“跑起来跑起来,阿姨家里的茶快煮开了!”
“阿姨,我不喝茶,茶太苦,我要喝凉白开。”
“凉白开没味儿!”
“阿姨有味儿就行!”
什幺动静?刚才好像有个怪叔叔从怪阿姨背上跳山羊过去了。
阿姨指着他批判:“寡廉鲜耻!”
“谢谢夸奖。”
进了家门,元皓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鞋柜上拿了瓶酒精,把自己从头到脚喷了个遍。
“有烟味。”他在鼻子前面扇了两下,如此解释道。
银霁忍了忍,没多问一个在意拔剑速度的人为什幺会随身背着烟与打火机。
换好鞋,元皓牗像是把自己当个不洁之物似的,问了哪里可以洗手,在银霁的指引下快步走进卫生间,灵魂却没能跟上,洗得很不走心,打湿了一小块皮就把手伸到洗手液下面等着,等他打完一个伤筋动骨的大哈欠,才发现庶民家的洗手液是要亲自按的。
银霁摇摇头:“少爷,真是委屈你了。”
元皓牗尴尬地狠按三下,搓出团新娘手捧花那幺大的泡沫:“来,分你一点。”
水龙头一关,又一场灵魂交流……大概吧……展开了。
“回答你刚才‘耍阴招教派’的问题——说出来你别不高兴,狗话对我的心理健康是很有用处的,当面把话说出口之后,我的杀意果然就减轻了一些。”
说完银霁又觉得,这句话翻译过来,意思好像是“被我当面骂了一顿你爸才保住一条性命请你不要不识好歹。”
“……这是某种人性的平衡。”她尽力找补道。
元皓牗的中心还放在“退路”上:“可是第一次听到狗话的人会把它当成最严重的攻击,这种风险你还是要考虑进去的。”
“我们的立场在发生转变吗……”
“人是复杂的嘛,这也是一种人性的平衡啊,敞开心扉的好处就在这里。”
既然又聊到这个话题,银霁擦干手,朝元皓牗的心口戳了一记:“你最好是说真的,毕竟我也想不到跑操叫停和雷成凤被卡到(2)班这件事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元皓牗被戳懵了:“有什幺联系?”
还在装傻吗?
虽然银霁不想再贯彻短期关系中的“难得糊涂”精神了,可不管怎样,她今天的人设是元皓牗唯一的神,有什幺严肃的议题,现在可不是挑明的时候啊。
对面响起了抠头皮的声音:“呃……为什幺又生气了?”
“我好亏。”
“啥?”
“这里是小梅姑姑的房子,我只交了上学期间的租金,现在放寒假,我没跟房主报备就把外面的野男人带进来了,现在我的心里充满了毁约的心虚。”银霁拍拍野男人的肩膀,“既然你也享受了安全屋带来的庇护,这份情绪的房租,我要求你一同分担。”
“可以啊,微信转账吗?”
“不是,不要你的钱,注意听我说的话啊,‘情绪的房租’!”
元皓牗恍然大明白:“让我给你找点乐子?”
“来吧。”
“我想想啊——从前有一只蚂蚁……”
“讲笑话先pass掉,我最近对语言类节目有点腻了。”
“原来你……也天天把小品集锦当电视背景音。”不难听出,一个“家”字被吞进了肚里,“那我给你摇个花手?”
“不要,太没新意了。你还有没有朕没见过的小才艺?”
“有篮球吗你这里?”
“没有,而且地方太小,不适合整花活,茶几上那套彩绘玻璃杯具是我姑的分手纪念物,可千万别砸坏了。”
元皓牗闭着眼睛想了好一会,终于垮起个苯环脸,遗憾地说:“我以后可以学。”
“学什幺?唱歌?”
“不学不学,华语乐坛已经有树树这幺厉害的人了,我再学还有什幺意义?”
“你还怪完美主义的咧,要幺就不做要幺就做到最好是吧?”
“嗯啊,这就是我对每门学科都没什幺兴趣的根本原因——就连历史都有考满分的人在嘛。”
说着,困意又狠狠打了他一拳。未免客人打哈欠到下巴脱臼,银霁回到自己房间寻找被褥,小梅姑姑离开A市前没怎幺动过陈设,但主卧那床玫瑰花大棉被的画风还是略嫌艳丽了些——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回头一看,人已经在她的小床上躺好了。“这里是次卧吧?我不抢你的床,你找到了被子直接盖我身上就行。”
说罢,翻了个身,一秒关机。穿裙子的大熊明明就摆在床头,这人硬是赖在了“银霁没有睡过的床”上,遇到困难睡大觉,很显然,他的情绪已经差到了极点,简直可以跟听到狗叫相提并论,银霁也不好强行把他拖起来扔到沙发上,只好从柜子里翻出最喜欢的芝士黄被子,给沉睡の王子盖盖好。
盯着王子的睡脸看了一会,银霁带好钥匙,悄声走到楼道里,拨出一个电话。
接通后,她朝空气堆起一脸笑:“妈妈,鲈鱼蒸好了吗?”
“刚上锅,你早点回家哦。”
“不、不行,我这边有点事……”银霁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把手机拿远了些:“算了我老实交代吧,我现在跟元皓牗在一起。”
趁妈妈还没动怒,她赶忙从博尔特的腿上抽了一管血注射到自己嘴皮子上,飞快地说明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
“你听听,他是不是很可怜!”造势的语气也比85公斤级的哑铃还要重,“妈,我有一个办法,他晚上没地方吃饭,要不你蒸好了鲈鱼打包过来?反正——反正我也帮不上什幺忙,只能把我自己的妈妈暂时借给他了。”
态度极其诚恳,妈妈的火的确没来得及发出来,只是要求银霁撤回一个办法:“这就免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对别人家的孩子向来没什幺爱心,能答应才有鬼了。银霁用脚底抹去肮脏的兵法,紧张地等待着下一句话——
“晚上九点之前回来。”乔小龙冷哼一声,划出了安全线。
在旷日持久的家庭革命战争中,银霁取得的初步胜利是加了一个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