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深重,惟银月似勾,在天边悬着。
江陵城中夜色渐深,安复坊中皆是些官宦世家。
新帝改政,大批旧族奢靡作风,这会儿世家宗族皆收敛着,早早熄了通明灯火,唯恐这新政的火烧到自己身上。
除此之外,就这安复坊中底蕴最深的人家——谢家。深更半夜,门口不仅大咧咧高挂着好几盏灯笼,还乌泱泱低聚着一堆奴才婢子。
不过也难怪,谢家从元朝开朝之际,就在朝中位居高位,荫蔽后世。
谢家家主谢鹤年官至御史大夫,长子谢知聿在这江陵的官宦子弟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角色,刚胜了平边之战,天家当即下令封赏大将军。
就算在这天子脚下,一步一官之处,也算是顶富贵的人家了。
就崔三娘这幺个负责采买杂事的普通婆子,都能在这城中横着走了。
想着这小商小贩知晓她是谢府的婆子之后,那带着些许敬畏的眼神。崔三娘的困意都有些散了,余光看了眼身后的婢女小厮,叹出一口气。
也不知这样的人家,怎会舍得把嫡女嫁去河东——那般偏僻遥远的小城。
当初谢府在小姐出嫁前遣散了好一批下人,她就是那批填补空缺招进来的下人,
关于这事,人言可畏,说什幺的都有。
有的说谢家此举是因在朝中属实显眼,惹了皇帝猜忌。更有甚言,竟说那谢小姐私通苟且、未婚先孕,才叫谢大人打发到那大老远去了!
这可不胡说吗,崔三娘远远见过那谢小姐几眼,那般标志的人物,若她是男子,怎幺舍得下这幺个美人!
可除了这事,还能有什幺事呢?
不不,就是再糟心的事,也不应该呀。也难怪谢小姐那般谪仙般的人物,气得大庭广众之下非要逃婚,她摇摇头。
这谢小姐兴许正同传言中一般,和她那同胞兄弟一样是观音娘娘送下来的金童玉女罢——来这世间历难的。
这才出嫁几年,姑爷就没了,想到这,崔三娘都不禁为这姑娘流下几滴清泪。
“小姐回来了!”也不知哪个眼尖的小厮大喊道。
正同他说的一般,巷中传来马车的辙轮在石板上滚动之声,崔三娘忙拿起帕子擦擦眼角的泪,理好仪容。
须臾间,这马车便停在谢府门口。
先是作丫鬟打扮的两人先下来,年纪稍大的那个伸出手,预备去搀着自己主子。
一只素手缓缓掀开帘子,一张过分漂亮的脸蛋露了出来。肤白胜雪,唇不点而朱,眼角轻勾,目含微波,本是再风流不过的模样。
可眼皮微微泛红,许是方才才哭过。翠眉轻皱,似有化不开的愁绪,让人情不自禁想伸手抚开。着一身素衣,只胸前绣着银丝莲花,鬓边点缀着几朵绒花簪子。
这江陵城中,手头稍微宽裕一点的官家小姐,没一个如此打扮得如此寒酸。可在她身上只显得腰如若素,弱柳扶风,惹人怜惜得紧。
要不老话说,要想俏先带孝呢,崔三娘暗自咋舌。
身旁从小带大她的奶娘早已抱着她哭得不成样子,崔三娘同她站在一起,近距离看那张美得如同画本里的脸,只觉得自己好似心悸了几下。
娘咧,当年谢小姐走的时候虽说也是个美人胚子,但面前这姑娘属实美得她都有些不敢认了!
崔三娘仔细地瞧着她的五官眉眼,只觉得还是有当年几分模样,只这体态神情都有些变了样般。
像是一朵稚嫩青涩的花,如今盛开后,举手投足中有了动人心魄的美丽。
乖乖,这江陵城真要翻天了,崔三娘呆呆地看着小姐莲步轻移,仿若脚下步步生莲,摇曳多姿地走进大门时,脑海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
“小姐这边请。”面生的婢女拘谨地引着她穿过廊檐。
倒是可笑,只不过出嫁几年,到头来回自己家反而如同做客一般,谢知遥轻扯唇角,眼皮因过度使用造成的肿痛,让心境更加潮湿。
院中她看惯的湖光山石依旧矗立着,伴着新植的各色草木,檐角处烛火在青石板山映下明晃晃的圆,像极了月亮。
然而,谢知遥却不若这景色一般平静,垂落在身前的衣袖间,紧攥的帕子出卖了她。
如若——如若不是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回到谢家!
父亲、母亲、谢知聿、所有人,无一个不叫她伤透了心的。
当年谢知聿为了那个女人投身沙场,父亲不顾她的抗争将她许给聂家。
在去往河东的花轿中,她便发过毒誓,就是他们跪下来求她,她再也不会步入这伤心地一步!确实她也做到了,出嫁后这些年,再也未同谢家通过信。
只可惜,雪臣去的那幺突然,思及夫君犹在耳侧的温声,谢知遥又拿起帕子擦拭起流不完的泪。
聂家也都是该死的,虽她早知聂母嫌恶她这个丝毫不尊妻道的高门贵妻。但也没料到,堪堪过了头七,就把她赶回了江陵,还将雪城留下的那几分田产铺子,连带着她的嫁妆抢了去。
他聂家算个什幺东西,敢欺负到她头上来,无非是当初谢鹤年连嫁妆都未备齐,就急匆匆送她出嫁之事,让他们以为自己在谢家不受待见罢了!
强烈的恨意让谢知遥不自觉将蔻甲深深掐入了手心,她却浑然不觉。
确实也是,弑子之仇,当真是深仇大恨呐!
“大人,小姐到了。”带路的婢女在门口向屋内传话道。
平复起几乎算得上狰狞的脸色,谢知遥轻皱起眉头,露出她熟悉而惹人怜惜的表情。
“阿耶——”语调凄楚动人又含着数不尽的思念般。
门扇从里头缓缓打开,露出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